喝着热茶，在这个寒风呼啸的冬夜，听完姚冠群的讲述，范文斌也觉得全身热乎乎的，以有这样一个侠义心肠的爷爷而倍感自豪。

爷爷活的时候，很少提及自己对别人的帮助，更别说要求回报了。就是对那个他认为“很不值得同情”的李积真，也很少提及，而对别人的滴水之恩，却一直铭刻在心，永远也不会忘记。

对这段尘封已久的陈年往事，两人都忍不住唏嘘感叹了一会儿，范文斌才说：“没有想到，范姚两家还有这样的渊源，也真是上天造就的。”。

在与姚冠群相识来往的这些日子里，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脾气很古怪的老汉，对自己有着一种远远超乎别人的热情与关心。如今，才明白过来，原来含有很深厚的历史根源。

“范大爷真是一个难得的大好人。”随之，姚冠群也叹了一口长气，附和着说，“我父亲说，范大爷当年救了很多红军战士。”。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夜，听完父亲姚开磊的叙说，父子两人在一番感叹后，姚冠群又紧追不舍地问了一句，“爸，你是怎样认识范正坤的？”。

姚开磊又喝了一杯温开水，在儿子的帮助下，重新躺在热炕上，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过了很大一会儿之后，才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

大部队渡河西征后，他作为工作队长，留在大安一带筹集粮草兵源。尽管有很大的收获，但其中的危险艰难，也是很多的，一点也不比战场上少，甚至，还要危险很多。

十几天后，素有“宁夏王”之称的马鸿逵的部队，卷土而来，重新占领大安后，对留在这里的红军伤病员，展开了很严密的搜索与屠杀，工作队随时都处在极度危险之中，不得不转入地下活动。

但是，尽管身处险恶恐怖的环境，面对着随时降临的流血屠杀，姚开磊与工作队员们，却没有一点退缩畏惧，迎难而上，很有策略地在黄河两岸继续坚持战斗。

与此同时，姚开磊也暗中积极联系势力庞大的哥老会，意图取得他们的帮助。在那个极其险恶的环境里，如果能够得到哥老会的救助，是一个很高明的办法。

哥老会，这个最初发轫于四川的秘密民间组织，起初由一些下层贫苦百姓组成。后来，竟发展成了一个与洪门青帮并驾齐驱的很有影响力的江湖帮会，清末民国年间，在川陕甘一带很是流行。

姚开磊是四川人，对哥老会这种江湖帮会的内幕情况，或多或少知道一点。他暗自认为，要想完成上级交付的使命，在大安这个鱼龙混杂的江湖码头，就必须取得当地哥老会的支持。

于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他带着几个工作队员，化装成生意人，绕开马家军的盘查，来到范家渡，以哥老会兄弟的身份，要求拜见龙头大爷范正坤。

这个时候，经过祖祖辈辈一百多年的经营，范家渡已经成了黄河上游的，兰州与银川之间的一个很大的码头渡口，范家则是这个码头渡口的最高主宰者。

当红军来到大安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到范家渡的时候，范正坤也没有弄清楚真相，沉思良久，紧声吩咐手下的人马，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与红军为敌，只是很耐心地静观事态的发展变化。

后来，红军渡河西征而去，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之余，也认为，这支部队，与盘踞大安多年的马鸿逵的部队，俗称马家军，根本不同，是一支替穷苦百姓打天下的真正的革命队伍。

这天上午，姚开磊登门拜访的时候，范正坤正在家里，与最要好的兄弟徐富，围着火炉一边喝酒，一边谈论马家军这几天疯狂追杀红军伤病员的事情。

这年的冬天来得很早，比往年要寒冷得多，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就更加寒冷了。黄河也很罕见地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行船很危险，只能放假，让手下的弟兄们休息几天了。

徐富告诉他，黄耀国领着一群士兵，搜出了几个躲藏在老百姓家里的红军伤病员，押到黄河边，打死后，将尸体扔进了黄河里喂鱼。

这个黄耀国，就是黄卫东的父亲。后来，1949年，大安解放的那一年，作为马家军城防部队的连长，率部举行了战场起义，还加入了人民解放军，为大安的解放，立了一大功劳。

而在1936年的时候，黄耀国还是马家军的一个班长。在这次搜捕红军伤病员的过程中，因为表现很突出的缘故，不久，就被破格提升为排长。

范正坤认识这个黄耀国，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很清楚地记得，黄耀国是在想加入哥老会被拒绝后，才投奔了马家军。

“姓黄的这小子，混的有出息了，不但当了班长，还学会了杀人。”范正坤脸上露出一股很鄙夷的冷笑，沉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时，管家送来了一张拜码头的帖子，还说，有一个自称是从四川来的哥老会兄弟，有很紧急的事情，要拜见范大爷。

范正坤看过帖子后，冷冷一笑，说了一句“终于来了”，而后，将帖子递给徐富，又说：“是自家兄弟，流落到了大安，还得见一面。”。

于是，姚开磊走进了范家大院，见到了这位名震黄河两岸的哥老会龙头大爷，随即，在喝酒时，与之进行了一场很交心交腹的谈话。

这次谈话的结果，彻底改变了工作队日益艰难危险的处境，令姚开磊在微微惊叹之余，也不得不叹服范正坤的深明大义，以及为人处世很讲江湖道义的豪爽大度。

按照范正坤的意思，姚开磊和所有的工作队员，为了摆脱马家军的追杀，一律加入哥老会，但实际上，依然很独立地在暗中从事自己的革命工作。

因为，从姚开磊的身上，范正坤依稀看见了当年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是他从内心深处非常敬服的一个汉子，很有血性意志。

这就是那个陕西人老谢。第一个在水泉堡插上红旗闹革命的，虽然失败了，但依旧豪气不减壮志未灭的血性汉子。

有了哥老会的掩护，姚开磊带领工作队员，干起工作来，也就更加大胆放心了，先后护送了很多失败后，从河西返回来的西路军战士，将他们很安全地送到革命大本营。

“当年，没有范正坤的帮助，我就见不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也活不到今天，也就没有你们兄妹。这个大恩大德，姚家人不能忘记，要想办法报答。”。

这是父亲临终前，留给姚冠群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之后，父亲就陷入了昏迷，一直到几天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如今，二十年后，在这个很寒冷的冬夜，讲述父亲说的范姚两家的历史渊源的时候，姚冠群依然很清晰地记得父亲最后说的这句话，在耳边隆隆作响。

过了很长一会儿时间，范文斌才从这段具有传奇色彩的往事中，清醒过来，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怀着无限的深情，很感慨地说了一句话，“我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

姚冠群也深有感触地点点头，片刻，问起了范文斌最近的情况。“小范，听说你最近遇到了不少麻烦？也不知道解决了没有？”。

对华城集团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姚冠群是清清楚楚的。有好几次，他想找范文斌谈谈，给他指点指点，但仔细一想，又忍住了，觉得这样做，有可能令范文斌滋生出一丝被轻视的不快感。

今天晚上，两人不期而遇，现在，又借着挑明范姚两家历史渊源的机会，见范文斌神态很是轻松，才忍不住问了这样一句话。

之前，在税务局上班的一个老朋友，曾偷偷告诉姚冠群，说县税务局这次进驻华城集团查账，是接到了举报，证据很确凿的情况下，有备而来，说句实话，很难应付。

听了这句话，姚冠群更加替范文斌担心起来。他很清楚，如果财务报表造假的事情一旦落实，范文斌作为公司董事长，是逃脱不了干系的。

见姚冠群如此关心自己，范文斌心中情难自禁地涌起一股感激之情，迅速流遍全身，望着对方，哽咽地说：“帐还没有查完，最后会怎么办，我也说不上。”。

这几天，公司会计徐长琴也很担心，整天愁眉苦脸的。昨天，在武振善等人离开公司后，特意找到范文斌，哭哭啼啼地说，她担心会出大事情的。

会出啥大事情？范文斌当即厉声反问了一句，见徐长琴只是哭，又好言安慰了一句，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情，由我范文斌一个人顶着，与任何人没有关系。

徐会计，你只管按照武振善的吩咐，极力配合他们的工作得了。其余的事情，一概不要操心。记着，最好少说话，千万不要说有损公司利益的话，一句也不能说。

徐长琴答应一声后，擦了擦眼泪，就低头走了。范文斌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害怕了，担心事情牵连到她头上。毕竟，她是公司的总会计，那些假账，是她一手制作出来的。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李繁，心中不由自主地腾起一股怒气，暗想，可恶的东西，事情没有办成，财务报表造假的消息，又被泄露了出去，真他娘的可恶。

其实，华城集团财务报表造假的消息，不是李繁透露出去的，而是另有其人。这一点，范文斌确实冤枉了李繁，让李繁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黑锅。

此刻，见范文斌脸上露出一丝忧虑，姚冠群心中明白，这件事情，对这位一贯胆气十足的上市公司老总来说，压力确实不小。多少高山大河都闯过来了，在一条小阴沟里栽了个大跟头，确实有点不划算。

“小范，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一个叫林红的知青，当年插队时，跟你父亲在大队饲养院里，一起喂过好几年牲口，关系很好的，是不是？”。

映着灯光，姚冠群突然想到了这个叫林红的知青。在这个关键时刻，如果能够找一次林红，还说不定，事情还也许有点转机。

根据范文斌的叙说，这个林红是很看重这段插队生活的，对范家渡的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老乡，也是很有感情的。

姚冠群的这句话，在提醒了苦闷无助的范文斌的同时，也让其记起了父亲范有民说过的一句话。“如果遇到什么难处，你就去找一个人，他叫林红，会尽力帮你的。”。

可是，这个叫林红的人，已经退休了，即使想帮自己，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人走茶凉，这句老话，说的很实在，特别在官场上。

“林红已经退休了，恐怕再去找他，也没有啥作用了。”片刻，范文斌说出了心中的忧虑，“还是不去找的好。”。

见林红已经退休了，姚冠群微微一怔，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也随口说了一句，“既然已经退休了，不找也好，那就算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范文斌说了一句大实话。如今的人，都很现实，人在位子上，手里有权，是一副讨好巴结的嘴脸，不在了，脸即刻变了，跟狗脸一样，翻脸无情，变化多端。

“姚老师，依你看来，该如何应对税务局的这次检查呢？”今晚，在公司大门口，刚刚遇见姚冠群的一刹那，范文斌就起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姚冠群的智谋很高，甚至可以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上一次，为了李繁的事情，他出的那个“借刀杀人”之计，就很高明。

姚冠群望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皱着眉头默默地沉思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压抑感，在这个冬夜，很是凝重。

自和张玉琴离婚后，这座父母亲留下来的古色古香的四合小院，就姚冠群一个人居住，平时也很少有人来串门，显得很是冷清孤寂。

夜已经很深了，风小了，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给大安这座黄河之畔的古老小县城，蒙上了一层很神秘的白色面纱。

许久，姚冠群才说了一句，“能不能找找陈彦庆？他是副县长，手里有实权，看能不能帮你度过这次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