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131章 是因还是果(1 / 1)
作品:《大河峥嵘》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我十七八岁,正是一个极度不安分的年龄阶段,又赶上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就更加不安分了,天天想着如何才能出人头地。
范总,你也许听说了,我在解放前一直跟着父亲,在黄河上打捞尸体为生,被人们叫作“捞尸人”。这个职业,是祖传的。詹家家族里,就我们这一门子人,代代不种地不经商,专门从事这个很古老的职业。
捞尸人看起来很轻松,摇着船,按照家属的要求,将死尸打捞上来,交给家属,拿到一些钱。可是,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职业,弄不好,就会被淹死在黄河里。
在不少人眼中,捞尸人是个很赚钱的行业。但事实上,我们背负着很沉重的精神压力。由于这个职业经常和死人打交道,捞尸人被认为有邪气不干净。
我们詹家几代人中,就有在捞尸时,被河水淹死的例子。我父亲当了一辈子捞尸人,也遇到过不少的危险,但是,总算活了下来,没有被淹死,也算命大福大造化大的人。
干我们这一行的,自古以来就有很多讲究忌讳,都是祖先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也是用性命换来的,丝毫马虎不得。不然,就会大祸临头,危及全家人的身家性命。
要想成为捞尸人,命理要属阴,金木水火土五行中,根据相生相克的原理,捞尸人必须为水或木,千万不能为金火土。不然,就会被淹死在黄河里。只有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命才够硬,不会被河里的亡魂拉下水。
还有“三不捞”之说。一种是水中直立的尸体不能捞,因为那是被煞气附身的恶鬼。这种尸体的煞气极重,是因为死者不甘心死亡,亡魂就变成了煞魂,让尸体在黄河中直立行走,一遇见活人,就会怨念缠绕其身,将活人拖下水。
一种是雷雨天气里,绝对不能出船捞尸。这是因为在这种天气里,河水暴涨,很容易发生洪灾,一不小心,随时都有可能夺走捞尸人的性命。
最后一种是,同一个尸体,打捞三次后没有成功,就不能再捞了。这就预示着这个尸体是不容易打捞的,如果在强行打捞,容易被冤魂缠住,发生意外。
再者,临出发前,还要祭拜河神,以求平安。船上必须带上一只大红公鸡。到收船的时候,用刀割破公鸡的脖子,扔进黄河,感谢河神的保佑,向他致敬。
大安解放的第二年,1950年的春天,父母亲先后得病死了,我成了大安黄河上唯一的捞尸人。后来,划分阶级成分时,我被定为贫下中农,分到了几亩土地,又自愿报名参加了土改运动。
领导见我能说会道,人也机灵,就让我当了他的通讯员。过了几年,因为在土改中表现很积极的缘故,又因为我胆子大会打枪,就被上级提拔为民兵连长,成天背着一支步枪,带着几个民兵,专门整治批斗那些地主富农分子。
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范家渡的大队书记李积真。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糜滩公社出了名的积极分子,年轻有为,很受领导器重。而你爷爷范正坤因为解放前是哥老会大爷的缘故,正接受批斗。
说句大实话,那个时候,我很风光得意,比当黄河捞尸人强了不知多少倍。每当开群众大会时,端着枪,押着那些往日里扬武耀威的地主恶霸分子,见他们一个个低着脑袋,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接受群众批斗,心里痛快极了。
有一次,好像是1964年的一个夏天,天气很热,热的人都不想出门。公社里的大广播通知,要我们组织全体社员,集中到糜滩大戏院里,参加批斗地富反坏右的大会。
我带领几个民兵,拿着枪,负责治安巡逻。不一会儿,李积真也带着民兵,五花大绑地押着你爷爷范正坤范大爷走进会场。这时,响起了群众的口号声,都是些打倒反动分子的话,很多很多,也非常响亮,惊天动地。
你爷爷是哥老会大爷,在黄河两岸很有名气。我认识你爷爷,也很崇拜他,知道他是个很有血性的硬汉子。可如今,却成了批斗对象。绑着两条胳膊,被两个民兵一左一右地押上主席台,接受批斗。
当然,我也知道,李积真以前是范家的长工,给范家放了十几年的羊。可是,现在成了范家渡的大队书记,一言九鼎,权力大得很,反过来,骑在当年东家的脖子上拉屎撒尿,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天的批斗大会上,除了你爷爷以外,还有好五六个人,像上滩村的大地主刘老四,西湾村当过国民党保长的冯国堂,等等,不是恶霸大地主就是哥老会小头目,都是以前在糜滩一带很有些权势的人物。当然,这些人现在都死了。
那次大会开的很热闹。全糜滩的群众,差不多都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满了整个大戏院,人山人海,还响着口号,惊天动地。
很多贫下中农都上台揭发这些地主坏人的罪行,还有人拿着棍棒石头,借机打他们。如果不是我带着民兵紧紧保护,说不定,你爷爷就被人活活打死了。
李积真是这些人当中最积极的一个。他一直站在主席台上,挥舞着胳膊,一边大声揭发你爷爷当年如何摧残他们一家人,让他们父子干很多重活还不叫吃饱饭,一边不停地拳殴打你爷爷。
看他那个样子,恨不得将这几个恶霸地主打死才解恨气。当时,我也很理解他,可如今回头一想,何必呢?如果不是范家好心收留了他们父子,也许,李积真父子早就饿死了。
刘老四冯国堂几个人,被打的鼻青脸肿,乖乖低着脑袋,可是,你爷爷尽管挨了很多拳脚,脸上流着血,但自始至终将头抬得很高,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不愧是哥老会大爷。
听几个看热闹的人悄悄说,范大爷尽管是哥老会大爷,但从来没有欺压过那些穷苦百姓,相反,还不时救济过他们。
发泄完怨气后,李积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得意满足的痛快笑容,看着其他人一次上台揭发批斗。我想,他在给范家放羊的时候,绝不会想到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
批斗会一结束,就开始游街。糜滩地势狭小,人有很多,很是拥挤。李积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将这些坏分子押上船,让我摇着船,在黄河上游行示众。
我自小跟随父亲在黄河上飘荡,当了十几年的捞尸人,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又仗着年轻,自持驾船技术很高,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于是,在大家的簇拥下,听着大呼小叫的欢呼声,将那五六个坏分子押在一条小船上,我亲自驾船,从西湾开始,沿着黄河,慢慢地飘向范家渡,说句实话,那是我这一辈子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
我驾着小船,看着两岸的人山人海,耳朵里全是赞美声,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英雄,受到了很多人的顶礼膜拜。你要知道,这可是我家世世代代没有享受过的荣光。
刘老四冯国堂一干人,在两个民兵的押解下,五花大绑地站在船上,范大爷脸色很平静,冷冷地看着滚滚黄河,仿佛跟以前一样,在欣赏风光似的。
一个民兵再也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一枪托砸在范大爷背上,还大声威胁他,如果不好好认罪,就将其扔进黄河里喂鱼。
范大爷没有反抗,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个打他的民兵,依旧望着黄河,脸上不时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我知道,范大爷是见过世面的人,对生死荣辱看的很开,不像刘老四那样的土地主,一遇到大事情,就哭哭啼啼地寻死觅活。
快到范家渡码头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情。原先风平浪静的黄河,突然不知从哪儿刮来一股大风,劲道很猛,一下子就将小船打了一个趔趄,差一点掀翻。
就在这时,黄河水下又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就像地震一般,黄河水就像沸腾了,从水下咕咚咕咚冒出碗口大的大水泡,小船也在水面上左右剧烈晃动起来。
当时,我赶紧伸手去抓船桨,不料,脚下一滑,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掉进了黄河里。可是,我一点也没有慌乱。当了十几年的黄河捞尸人,早就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水里来水里去的,还怕什么。
可是,我千万没有想到,就在我准备游上船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紧缠住身子,很重很重的,使劲地将我往水里拖。我极力挣扎着,但一点作用也没有,手脚松软,使不上一点劲儿。
我明白,我被黄河水鬼缠住了。这些水鬼,据说就是一些得不到转世的死人的魂魄幻化而成的,经常在水里飘来荡去,寻找替身。
同时,我还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幸灾乐祸的。当时没有听清楚,后来,仔细一想,才记起来,水鬼说的是这句话,“让他当替死鬼,我们就会转世的。”。这句话,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现在想起来,还记得清清楚楚。
“完了,今天我就要淹死在黄河里了。玩了十几年黄河水,最后被黄河水淹死了。”尽管我拼命地挣扎,但没有一点作用,感到身子很沉重,被水鬼紧紧拖着,一点一点地向水底坠去。
就在我感到快要沉入水底淹死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一双非常有力的大手将我托住,而后,又托着我慢慢地向上漂移。这一次,我才真正感觉到,这是一双人的手,很有力量,心里也充满了活下去的希望。
后来,当我被这双大手送到船上的时候,才看清楚,救我的人是你爷爷范正坤范大爷。他站在船上,满脸冷笑地说:“就这点本事,还当捞尸人?比起你父亲,你娃娃还嫩了一点。”。
这时,我才知道,我父亲也是哥老会的人,是范大爷的兄弟。如果没有哥老会点头允许,谁也不可能在黄河上行事。那时,范大爷的名声,在黄河两岸很有号召力。没有人敢不听其号令。
范总,没有你爷爷范大爷及时出手相救,我早就命葬黄河了。过了两天,我养好了身子,趁着一个很黑的晚上,拿了一瓶自己也舍不得喝的好酒和一只煮熟的公鸡,偷偷去了一趟范家渡,去感谢范大爷的救命之恩。
范大爷很豪爽,根本没有把这回事当做一回事。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和我喝着酒吃着肉,说了半夜的话。
范大爷告诉我,黄河是一条很神秘的大河,会发生很多神秘的事情。至今,还有很多说不清的神秘事情。没有两下子,就别在黄河里逞能了。
离开范家渡的时候,响起了鸡的叫声,天快要大亮了。我担心连累到范大爷,就不得不离开了。那个时候,经常发生一些很荒唐的事情,谁也说不清。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一趟盘龙寺。那时,原先住在寺里的一个老和尚,据说是国民党留在大安的特务头子,被公安局抓了起来。寺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冷清极了。
父亲活着的时候,和那个老和尚关系很好,经常带我来寺里。每次出船捞尸的时候,也带着我来寺里,给佛祖磕头烧香,求佛祖保佑我们一路平安顺顺利利。
至于那个看起来笑眯眯的老和尚,是不是国民党的特务头子,我真的不知道。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五十年了,我也没有弄清楚老和尚的真实身份。
后来,也不知是咋回事儿,跪在佛祖像前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出家的强烈感觉。这种突如其来的念头,紧紧缠绕着我,如同佛祖的大手,无形中将我领进了一个很自由的世界。
我很清楚,如果没有平时积累的善缘,那天,范大爷就不会救我,我也就淹死在黄河里了。这一切,都全赖佛祖保佑。于是,我自己剃了头发,住在老和尚以前住的屋子里,出家当了和尚。这一当,就是四十多年。
为了表示对佛祖的诚心,我将捞尸赚的那些钱,全部拿出来,雇人重新修建了寺庙,还重新为佛祖塑了金身,还暗暗发了毒誓,要陪伴佛祖,在盘龙寺呆一辈子。
范总,你是范大爷的孙子,我才将这段往事说出来给你听。这就是你爷爷范大爷救我的经过,也是我为何突然要出家当和尚的缘由,范大爷去世后,我为他念了一百零八遍六道金刚咒,算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