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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明月席地而坐(重生)

若是他们二人知晓,一定会以您这个友人为荣的。聂秋发觉他是头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认识了这位被世人称作镇峨王的人,声音不由得放缓了许多,带着毫不作伪的尊敬,谢谢。但是那群山匪在几年前就被彻底铲除了,以命抵命,不留活口就如同当年的沉云阁。

张双璧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几年前,常锦煜还是魔教教主,聂秋和魔教没有丝毫的瓜葛。

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在浮世中挣扎了多久,才换来的大仇得报

张双璧并不知晓。

他看着面前白衣胜雪的刀客,恍惚间觉得聂秋确实是很像常灯的,一样的韧性,似竹,一样的孤寒,似松,即使是被暴雪所掩埋,偏偏又不坠青云,难折根骨。

然后聂秋又迎着他的视线笑了起来,眼中有细碎的浮光,怀念与释然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浸在他眉眼间,酿成一弯清浅的小池。他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张双璧无端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常灯和汶云水的名字。

即使没有说出口,他想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嘴里仍是会发苦,有种近乎痛意的酥麻感。

他遗憾,后悔莫及,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在那几十年中强撑着脸面,咬紧牙关不肯后退一步,到最后,他终于想通了,决定放下那些莫须有的虚名,却没有人能使他让步了。

这困厄的境地之中,唯一让他感到快慰的是,常灯至少不是后继无人。

常灯被称作裂云刀,一柄含霜,一柄饮火,刀锋能斩破万里浮云,何其肆意潇洒。

身虽腐朽,神魂俱在,就覆于这含霜刀的凌冽寒光上,未曾蒙尘,清晰如昨。

张双璧抿起嘴唇,抬手按住聂秋的肩膀他的掌心温热,并不灼人,拿捏的力度正合适,不重不轻,能让聂秋感觉到结结实实的重量,却又不至于成为他的负担。

他的眼神很温和,不含怜悯,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悉心关怀,像一杯无色无味的温水。

你好像才二十岁吧,比小漆和妁儿的年纪小,比蕊蕊的年纪大,连我一半的年纪都不到,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罢了。张双璧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遇到没办法解决的事情,无须妄自菲薄,就算告诉我们这些阅历丰富的长辈也不该觉得可耻。

毕竟,如果连麻烦的事情都没办法摆平,又怎么好意思自称为长辈?

见聂秋恭敬地应下后,张双璧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收回了手,端起面前的酒杯,玉液琼浆在琉璃制成的杯中晃动,敲在杯壁上,又翻涌着倒退回去,折射出一片眩目耀眼的光芒。

恍如当年他们五人立于一叶扁舟之上,笑着,用手指叩击着船身,击节而歌,声音传得很远,盖过小舟划开水波的声音,悠然肆意,越过重峦叠嶂,直破青山万重,乍现天光。

以后若是有机会,就多和我讲讲常灯和汶云水的事情吧。

张双璧和聂秋碰了杯,一声清脆的响,他将酒杯递到唇边,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第160章 、惊魂

北风呼啸的镇峨城与温暖如春的霞雁城全然不同。

方岐生将银勺放进碗中随意地搅了搅, 原本热腾腾的粥已经变得冰凉,让人提不起食欲。

他能够看得出来,坐在上位处的张双璧, 虽然仍有些难过,但是多年以来的沉淀让他很快就整理好心绪,强行镇定了下来, 没有一直沉浸于回忆之中。饮尽那杯酒之后,张双璧搁下酒杯,视线从聂秋的身上一扫而过, 随即放在了他身侧的自己身上。

方岐生, 我接下来要问的事情, 与你有关。

张双璧的声音带着倦意,被酒浸过一遍之后就变得格外低哑。

他说:你之前所说的,常锦煜并非为你所杀,到底是什么意思?

终于等到与张双璧当面对质的这一天, 方岐生却没有之前所想的那般喜悦,他的情绪甚至没有太大的波动, 似乎洗净冤屈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我仍然尊称您一句张叔。方岐生将勺子搁下,银制的勺子轻轻敲在碗沿处, 发出一声嗡鸣, 细若蚊蚋,微不可察, 当魔教传出常锦煜被亲传弟子所杀,教主易位的时候, 我相信您肯定不惜耗费精力,誓要查明个真相,又或者是想要将我这个不肖之徒就地正法

师父并没有死在我的手上, 这句话确实不掺一丝虚假。

方岐生见张双璧的神色略有变化,继续说道:张叔,我令玄武门传出假消息,让天下人以为我就是个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不惜欺师灭祖的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张双璧沉默半晌,用一种打量的目光仔仔细细看了看面前的年轻教主,又看了看他身边神色不改的右护法、另一侧点头认可的青龙门门主,自己的友人。

他换了一个姿势,双手交叠在膝上,抬颔示意方岐生将事情的原委仔细道来。

我之所以令玄武门传出我谋权篡位的消息,是因为师父他有一天突然失踪了,您也清楚,他一向肆意洒脱,无拘无束,时不时会离开魔教,游山玩水,无论是谁也无法轻易寻到他的踪迹,所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一点。直到师叔不远万里来到总舵,与我彻夜长谈,我才终于相信了一件事,常锦煜在我们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失踪了。方岐生说道,为了稳定魔教动荡的局势,我便匆匆登上教主之位,将事实的真相暂时隐藏了起来。

张双璧的眉头稍稍皱起,沉思着,说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方岐生点了点头,应道:是的。

他说完后,却见面前的镇峨王忽然松了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松懈了下来,手肘撑在桌面上,指节抵住下颚,说道:这大概是我这两天听到的唯一能叫人高兴的好消息了。

常锦煜的武功盖世,这世间无人可匹敌,寻常人不可能接近他半步,只要在他面前露了杀意,基本上就是必死无疑,顷刻间便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张双璧说道:但是,如果是亲近之人,比如说你和黄盛,比如说我和安丕才,很轻易就能近他的身,两杯酒下肚就能勾肩搭背,谈天说地,他身上所有的破绽都一览无遗。

方岐生好像明白了张双璧的意思。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就不再遮遮掩掩,很直白地说了出来:既然不是你所为,你也没有见过常锦煜的尸体,那么,他很有可能现在还活着,只不过不知道他在哪里而已。

毕竟,一剑惊魂,一剑断命,将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连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啊。

当初常锦煜一人闯入刀剑宗的剑阁,大摇大摆地夺走那柄踏镜,又在多名高手的围攻下重创了掌门,用一枝花偷换了长老女儿发髻间的那根簪子,取走了大师兄剑柄上的那颗明珠,将刀剑宗闹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那柄踏镜,交由青龙门重铸后,便成了如今人人闻风丧胆的重剑惊魂。

聂秋以前在正道的时候便听过常锦煜的赫赫恶名,现在一想,方岐生还真是学到了精髓。

张双璧按了按眉心,悠悠叹出一口浊气,如同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我原以为常灯活得好好的,常锦煜与世长辞,没想到,与世长辞的那个竟是常灯,而常锦煜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一朝一夕之间,一言两语之间,他多年以来根深蒂固的想法就被尽数颠覆。

这对兄弟,是不是永远没有和解的那天?他想,一生一死,一死一生,如此而已。

方岐生垂眸思索片刻,重新拾起了张双璧之前说的话题,张叔,此言差矣。我认为师父他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放松过警惕,所以当我知晓他失踪的消息后,才会如此震惊。

我幼年时候,被常锦煜收为徒弟,在回魔教总舵的时候,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找了个歇脚的客栈,昏昏沉沉地倒床就睡,他睡在外侧,我睡在里侧。这其中的细节我就不提了,总而言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常锦煜的枕下放了一柄匕首。方岐生缓缓说道,没有鞘,刃口锋利,朝向内侧,整整一夜都是对着我的方向。

如果他认为客栈的杂役不可信,就该将匕首对着外侧,遇到危险才能够迅速反应。

很明显,常锦煜是不可能犯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愚蠢错误的。

那柄匕首,到底有多少个日夜是朝向他的,方岐生不得而知。

先前一直坐在旁边观望,默不作声的安丕才,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突然就在这时候悠悠开了口:双璧,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酒楼的那一夜?

几年前,他们确实曾在酒楼一聚,整夜痛饮,醉得不省人事。

张双璧自然是记得的,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喝醉之后,头脑昏沉,与他们两个人聊了半天不知所以的闲话,整个人都伏在了桌案上然后?然后在一片朦胧之中,满面醉意的常锦煜笑着,伸手过来,隔着一层酒气,虚虚用指节碰了碰他的喉结,说了句什么话。

至于说的什么,醉得太昏沉,时间过得太久,张双璧也不记得了。

我向来滴酒不沾,所以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安丕才说道,也许你没有刻意观察过,但是,常锦煜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喝得烂醉,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持清醒。如果你认为他身上的破绽很多,能够尽收眼底,只是因为,你先将自己的破绽展露在了他眼前。

那时候,常锦煜满面醉意,眼神却清醒如寒夜,说的是

如果我想要夺你性命,不过是抬手的工夫罢了,张双璧,你在我面前太松懈了。

他既会向身边之人托付信任,又不会向身边之人托付信任。

世间万物他都觉得有趣,世间万物他都觉得无趣。

任何人都能换来他的停留,任何人都换不来他的停留。

无论何时都是无比清醒的、警惕的,甚至冷静得有些漠然的。

常锦煜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却能引得无数英雄豪杰甘愿为他效忠。

所以他的失踪,他近乎于死讯的杳无音信,就显得格外不可信了。

方岐生想,即使所有人都葬身无法避免的火海中,常锦煜也能够成为那个活着的人。

他抬起头来,望向陷入震惊和无奈这两种情绪之中的张双璧,说道:张叔,您应该能够猜到,为什么我隐瞒了天下人,却选择在这种时候向您言明真相。

因为你在我这里,有所图谋。张双璧很快给出了答案,是什么?

我听说,在我师父失踪前不久,也就是一年前,他曾在镇峨府与您把酒对饮。

确实有这回事。

我现在想要从您这里知道的是,那时候,我师父和您说了什么,他是否表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情绪,还有,您能不能猜到他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张双璧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忽然侧过头,似是有点不敢置信,又似是在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很轻微地嗤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不对,他不可能真的去了那个地方吧

方岐生与聂秋对视了一眼,俱是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张双璧,肯定是知道什么重要的线索,而且很可能就是常锦煜此时所在的地方。

年轻的魔教教主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追问道:您知道些什么?

张双璧没有责怪方岐生的无礼,松了眉头,脸上的神色仍有些迷惑不解,却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常锦煜来找我的那天,和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胡话。安丕才也是知道的,常锦煜这几年来都是如此,有时候说昆仑存在,有时候又说神仙存在,都是些不可信的东西。

他那天似乎格外激动,说,他终于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里了。

我虽然不喜常锦煜说这种叫人听不懂的话,却还是问了,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直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色。张双璧边回忆边斟酌着用词,他说,是仙人所居之地,是玉楼十二座,是矗立于人间与天宫交界处的隘口,是昆仑。

这句话落在聂秋和方岐生的耳中,犹如平地惊雷,骤然炸响,震彻心扉。

昆仑真的存在?聂秋有点茫然。他所看见的常锦煜,常锦煜所说的玄圃堂,白玄,真的是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吗?他本来不太信的,可天道欲盖弥彰的阻拦却叫他不得不信。

他不自觉地接过了方岐生话,问道:您可知晓他口中的昆仑在什么地方?

张双璧以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几笔便勾勒出了一个简单的轮廓。

是个与镇峨相距甚远的地方,可以说是天南地北。他点了点中心的那个极其明显的水迹,说,好像就是个没有名字的小村落,很偏僻,那里的原住民都是顽固不开化的蛮人,愚昧不堪,似乎与世间隔绝,外界的一切变迁都没有影响到他们。村落的背面是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每当村民需要外出的时候就会翻过那座大山。外面的人都说他们像羚羊一样。

我当时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常锦煜,想借此开导他,委婉地告诉他,那些神话故事都是虚假的,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没想到他竟然直接笑了,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常锦煜,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张双璧擦净指尖残余的水迹,将手收回袖袍中,为这段荒谬的回忆写下了结尾。

聂秋越听越觉得心惊,心脏猛烈地跳动,如同擂鼓声阵阵作响,几乎要敲碎胸腔。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方岐生,身侧的方岐生正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酒杯,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那里面的酒已经洒出来了大半,指缝中沾满了酒水,湿润冰冷的感觉涌上心头。

张双璧所描述的地方,和黄盛所描述的地方一模一样。

如果常锦煜真的和那些诡奇瑰丽的神话有所联系,这就意味着

那个追寻他的脚步,不辞辛劳去找他的黄盛。

此时此刻,很可能已经陷入了危险之中。

第161章 、虚妄

或许是因为方岐生的反应太过强烈, 引得张双璧连连看他,忍不住出言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