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丧礼后的第三天，按照父亲的叮嘱，一大早，范文斌就带着一家人回到了范家渡，要去给爷爷烧坟头纸。这个千年遗留下来的风俗，只要是范家渡的人，谁也不敢违背，更何况，范家还是大户人家，绝不能让邻里说闲话。

范有民跟几个老弟弟在商讨无果的情况下，只得少数服从多数，最终将范老太爷埋葬在大红沟范家老营。迎着初升的旭日和微微山风，一行人按照长幼顺序，规规矩矩地跪在新堆起的坟墓前，点燃了厚厚的几卷黄纸。

范文斌注视着爷爷的墓碑，心潮起伏浮想联翩。过去的一幕幕，又一次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当他偶然得知，爷爷年轻时，曾经是黄河两岸哥老会龙头大爷以后，就彻底改变了原来的看法，心中油然激荡着一股浓浓的崇拜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这股崇拜的情绪，越发显得浓烈厚重。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刮起了“风搅雪”。铺天盖地的大风大雪，疯狂地席卷着黄河两岸。放学后没法回家，范文斌跟着关系最好的同学徐亮，来到他家，住了一晚上，听徐亮爷爷讲了一个有关自己爷爷范正坤的故事。

冬天的夜幕降临的很快，夜晚很是漫长。吃过晚饭，围着火炉，听徐亮爷爷讲故事，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况且，讲的还是自己的爷爷，当年如何威震黄河两岸的传奇故事。

大约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期，范正坤二十出头的样子，风华正茂之年。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很炎热的下午，范家码头，也就是现在的范家渡口，来了一个自称唐大侠的汉子，说一口地道的凉州话，身材魁梧，孔武有力，看起来，很是凶悍野蛮。

那个时候，正值乱世年头。在大安一带有影响的帮会，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地黄河筏子客之外，还有凉州骆驼客。为了自保，更为了生存，都纷纷结成了大小不一的帮派，相互间时有争执冲突。大安人将这种为了钱财而不顾生死的地痞无赖式的做法，叫作“闯光棍”。

唐大侠闯进范家码头的时候，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下午时分，范正坤穿着裤头，躺在瓜棚里，四面朝天地睡大觉。阳光非常毒辣地紧紧笼罩着黄河两岸，河水缓慢地流动，一切都显得焦躁乏力而无精打采。

范正坤被暴喝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睁眼就看见唐大侠紧抱双臂，一脸傲气地站在瓜棚门口。片刻，明白了，慢慢坐起身，紧紧注视着对方，冷声问道：“唐大侠，你终于来了。”

两个月前，他就听结义兄弟徐富，也就是徐亮的爷爷，今晚讲故事的人，说，一个自称唐大侠的人，为了替凉州骆驼客开辟码头财源，来到大安，准备在黄河两岸一带“闯光棍”。

那个时候，老范家已经在黄河两岸站稳了脚跟，家境殷实人丁兴旺，很有些影响。况且，还占据了范家渡口，经营着五六条大小渡船和十来个羊皮筏子，常年在黄河上贩运货物。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范正坤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胆子非常大，武功也高，又有几个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结义兄弟，在黄河大安段一带，很有些势力，根本不怕任何人。

此刻，见范正坤认出了自己，唐大侠不由自主地冷冷一笑，随即，厉声威胁道：“既然你知道我的大名，为何还要与凉州唐帮过不去呢？”

话音未落，竟然毫无惧色地走进瓜棚，可万万没有料到，后脚刚刚落入门槛之内，胸口就重重地挨了一脚，庞大的身躯竟腾空飞了出去，又重重地跌落在铺满鹅卵石的河滩上。

还未等他站起身，范正坤已经站在面前，右脚狠狠地踩住他的脖颈，冷声说：“唐大侠，就你这等本事，还敢来大安闯光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饭香屁臭。”

这时，听到风声的徐富等人急匆匆赶来范家渡口助阵。旋即，一帮凉州骆驼客也树林里窜了出来。烈日酷暑下，两帮人马在范家渡口，紧紧对峙。一时间，天空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紧张的火药味。

少许，一个年长的见过一点世面的骆驼客，走到范正坤跟前，拱拱手，满脸堆笑地说：“范掌柜，我这兄弟脾气不好，还望你高抬贵手，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范正坤认得这年长的骆驼客，知道他也姓唐，是凉州骆驼客唐帮的头领，从河西去关中贩运货物的来回途中，还多次坐过自己的船呢。

见他好言好语地替唐大侠求情，范正坤也是冷冷一笑，沉声说：“老唐，你的唐帮和我之间，无冤无仇，何必派一个愣头青来闹事呢？”

老唐极为尴尬地嘿嘿一笑，急忙解释道：“我这兄弟，是头一次出远门，不知道黄河的水有多深，又喝了一点酒，冒犯了范掌柜，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

“好吧。”范正坤抬起脚，凌厉的目光紧盯着唐大侠，厉声说：“看在老唐与我相识多年的情面上，今天，我就放你唐大侠一回。不过，告诉你，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等老唐带着唐大侠等骆驼客离去后，徐富不解地问道：“范大哥，你怎么将唐大侠轻易放走了呢？不暴打一顿，让他长长记性，恐怕这小子，日后还会找上门来的。”

范正坤哈哈一笑，朗声说：“兄弟，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为了区区一点小事，断了我们的财路呢？”

见徐富等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范正坤也不解释，回到瓜棚，躺在草床上，依旧睡大觉。昨晚，渡了一群军人过河，一直快到天亮时分才结束。听那群军人说，他们要去前线打日本人，很紧急。于是，范正坤没有收一分钱的摆渡费。

当徐亮的爷爷徐富，讲到这里的时候，范文斌听得几乎入迷了，忍不住问道：“徐爷爷，我爷爷为何说，暴打了唐大侠，就会断了财路呢？”

徐富呵呵一笑，说：“当时，我们也没有弄清楚这里面的曲折，可是，后来，那帮凉州骆驼客，就服你爷爷，只要渡河，就找他。这不，生意就兴隆了？”

继而，又用赞叹的语气说：“比起我们这些人，你爷爷就是有脑子，会笼络人心，也会挣钱，目光长远。这也怪不得，年纪轻轻的，后来成了黄河两岸哥老会的龙头大爷。”

可是，当范文斌再问起爷爷事如何当上哥老会龙头大爷的时候，徐富叹了一口气，说夜深了，该到睡觉时候了。于是，有关爷爷的这段传奇，就成了范文斌心中的一个极想解开的谜团。

此刻，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黑色墓碑显得异常凝重庄严，好像在向跪着的范氏子孙，默默地诉说一段神秘莫测的历史。每个人，都隐隐感觉到心底涌起了一丝苍凉与沉重。

而范文斌又一次想到了爷爷威震黄河两岸的那段古老传奇。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着辽远深邃的天空，只觉得心灵一片空旷纯净，爷爷的形象，渐渐高大起来，充斥了整个天空。

随着微微山风，黄纸化作漫天飘舞的黑色花朵，洋洋洒洒，飘飘零零，散落在草丛里，给这片布满大大小小坟堆的黄土地，增添了无限的肃穆沧桑。

烧完坟头纸，在钻进车的那一瞬间，范文斌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只见一群乌鸦落在爷爷的坟前，争先恐后地抢吃祭奠供品，馒头水果蛋糕等，还不时发出凄厉的阵阵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