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中天，冷风呼啸，十里长街，变成了修罗之所。

鸾军统领站在高楼上，望着下方的战场，面色冷峻。

他们用了三千鸾军来伏击颐廷，将颐廷的八十名随从杀到只剩九个，这十人被大军包围，明明应该是俎上鱼肉，但两个时辰过去了，鸾旗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而那十人依旧屹立不倒。

尤其是颐廷，依旧是鲜红如血的铠甲，冷冽如水的长刀，刀锋一起一落间，必定有人倒下。

“将军，久战不下，怎么办？”军师靠近他，低声询问。

统领盯着那条矫健的身影，半晌，薄唇轻启，说了两个字，“放箭。”虽然公主的命令是生擒，但他已没有足够的耐心继续陪那个似乎不知疲倦的战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挥下，却有个声音从身后急促地响起，“住手！”

统领回身，见两旁侍卫全都俯身叩拜，来者身披斗篷，脸上带着绯红，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虑。

不是别人，正是颐鸾。

统领当即也俯身参拜，“属下拜见公主殿下。”

颐鸾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叱道，“是谁允许你们放箭的？”

“生擒无望，耗时已久，我方军队越来越少，所以……”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

颐鸾怒道，“他是本公主的哥哥，亲哥哥！你……你们若杀了他，我就砍你们的人头！”

“可是公主……若是还有皇子在世，您恐怕就难以……”

“你这是抗旨么？”

众将士一时噤声。

颐鸾缓了口气，走到高墙边，望着下面的厮杀，转头道，“你们派人与他交涉，只要他肯归顺，不但不会有生命之忧，以后还是南国唯一的王爷，若是他应了，立刻把他带到公主府！”

傍晚——

以保护为名，颐廷被五花大绑带到公主府。

他面容冷峻，满脸、满身血迹斑斑。

有宫女捧来美酒点心，放到一旁的几上，再轻轻地退出去。

他看着雕有双蛇夺珠图案的酒壶，眼底升起了一系列变化，有恐惧，有猜忌，有愤怒，但最终全都沉淀成了伤感。

他慢慢地朝那壶酒伸出手，指尖不停地发抖，迟迟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但许久才碰到。

壶身轻斜，琥珀色的美酒带着浓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着杯中的液体，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最后长长一叹，道，“罢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着，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气地将酒一口饮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啪地落地，落地不碎，顺着地势滚啊滚，滚到一人的脚边。

那人轻轻地走进来，长长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脚步，轻盈似落花。

颐廷靠在几旁，恍惚地看着她，她的脸庞朦朦胧胧，有些清晰，却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画面——

十年前，那少女从门外走进来时，也是这样的。

一步一步，那么缓慢。

当她离自己只有一步远时，突地扑过来，抱住自己，嘶声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远外，不再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于是他笑了笑，开口道，“一切都如你所愿了？”

那人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笑得越发厉害，一边笑一边咳嗽，“你杀了颐殊，父皇也在你手上。你的心愿全部实现了？现在你是来杀我的么？我已喝下毒酒，不多时便会死吧。”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后，才轻轻道，“颐殊……逃掉了。”

“是么？可是你不必忌惮他，一个大势已去、穷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实权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罢了。”

“大皇兄……”那人开口，终于跨过了最后三步的距离，来到他面前，然后，慢慢地坐下，将头靠到他的膝盖上。

膝上一沉的同时，原本冰凉的躯体因为感受到了对方的热度而变得有了暖意，颐廷忍不住悲哀地想，他竟然没有办法讨厌这个人，哪怕被利用了这么久，甚至现在被毒死，他都无法去怨恨这个人。

她的脑袋往他腿上一靠，心里某个已经死掉的部位就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鸾儿啊……

他缓缓地伸出手，落到她的头发上。她有一头无比柔滑的长发，如同冰凉的丝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你把父皇怎么了？”

“我砍掉了他的双手双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头，扔进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在说起这样的事情时，甚至没有丝毫起伏。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想让我杀了他？让他快点结束痛苦？”颐鸾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绝不可能。”

于是颐廷闭上了眼睛。

颐鸾抬起头，仰望着他的脸，低声道，“你心疼他？你到现在还心疼他？”

颐廷声音颓软，“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有他那样的父亲吗？”颐鸾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揪住他的衣服，嘶声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么！都对我做了些什么！他用鞭子打死了颐殊的母妃；我们的**也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打入冷宫，郁郁而终；还有我！还有我！”她的手改为去揪自己的衣衫，颤抖着，泪如泉涌，“什么颐卓最宠爱他的女儿，什么颐鸾公主在南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别人看来风光无比的事情，其实是他掩饰罪行的遮羞布！他、他……”颐廷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两颗眼泪就那样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滑下去。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无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地扑过来抱住他，号啕大哭，一声又一声地唤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帝王家，龌龊多。

而他们，只不过是比别人更不幸，遇到一个禽兽不如的父亲。

颐鸾抹掉眼泪，沉声道，“所以，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活该。我不会让他那么快就死的，我要他活着，一天天地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颐廷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好累。

他真的好累。身体，提不起丝毫力气，内心，也已百孔千疮。

但偏偏，颐鸾又伸手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这么多年，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世人皆传南国大皇子最是凶狠暴戾，残酷无情，可我知道，那些事都是为了我才做的……你恨我吗？就算是今日，我为了在百姓面前保持公主的完美形象，并未当众杀你，却又赐了你毒酒……你恨我吗？”

恨？颐廷心下怆然，若是恨她，今日怎会顽强抵抗到最后，却又心甘情愿喝下毒酒？

“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吗？只有你会毫无条件全心全意地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欢的，就是大皇兄了……”

颐廷苦涩一笑，“你难道不也最喜欢颐殊么？”

颐鸾面色微变。

“这样的话，你对他也说过吧？”

颐鸾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颐廷却不睁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颐殊那样的精明，又怎么会栽在你手上呢？”

“大皇兄在说什么？”颐鸾面色微僵。

“颐鸾，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报复，都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了复仇，却让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可怕更污秽的漩涡，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颐鸾的眼神尖锐了起来，“原来你都知道？”

“你每遇到一个对你有所帮助的男人，就会竭尽所能地利用，而你每次都会付上身体作为代价。那些归顺你的将领、大臣，甚至连他国的使臣，诸如陈子言、离宸，你也如此做了吧？”

“你是在说我是个**吗？”颐鸾的表情又冷了几分，冷笑道，“你有什么好指责我的？你难道就没占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不，我只是感到心疼……”颐廷轻轻地打断她，“我后悔当年没能救你，所以，我才一次一次的帮你，可是无论我怎么做，都只会让你越陷越深……”

颐鸾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颐廷终于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深深的目光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鸾儿……如果时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话，我一定会去救你，一定去……”

颐鸾默然半晌，缓缓起身，居高而下地望着他，轻声说，“但是时光不会回溯。”

颐廷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死灰色。

颐鸾转身，长发和裙裾都被风吹起，她就那样踩着来时一样的节奏，一步一步离开。

颐廷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两道血从他的鼻孔间流下来，滴到他的铠甲上。

而天边，露出了第一道晨曦。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