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户镇五十年前只是一个小村落，全村一共只有十来户人家。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渐渐有商队从这里经过。有人要吃饭，有人要住宿，十户村一夜之间成了十户乡，又一月之间成了十户镇。如今镇上光是三层高的酒楼就有两家，能通两辆马车的大道也有三条，这还不算镇北的官道。

这番风光，别说远近八百里找不到第二家，就连镇上来福楼的跑堂，从楚州首府丹阳城过来，见过世面的，都说十户镇来福楼不比丹阳同庆楼差多少！

“小树，你知道这些货物，都是从哪里运来的吗？”不比丹阳差的来福楼二楼，窗边小桌，一位约摸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指着楼下缓缓前行的几辆大马车问道。

少年白色长衫，小臂上套着束袖，显得很精神。衣衫虽然整齐，头发却有些不听话，即使用青色头巾包起，仍是有几根直挺挺的竖着。此外，少年右耳上一颗引人注目的耳环，让本来英气的年轻面孔多了一些奇特的趣味。

同桌正端着碗肉丝面在吃的青衣伙伴顺着同伴的手朝下望去，他虽然是第一次下山，但是在山上也听说过，这样大轱辘上包着铜皮的马车，可以走远路，可以承重物，不是一般商户可以拥有的。

他不想露怯，把目光收回碗里，嘟囔道：“太乙，大师兄说了不要在外头惹事生非，你这样指着别人的车，小心人家不高兴。”

被称作太乙的白衣少年不以为然，“不知为不知，我看你就大方承认了吧，林不知！”太乙显然对小树这种拿大师兄压自己的行为不屑，“你这个楞脑壳，连东城的家徽都不认得。”

马车车辕上，刻着的，赫然是那朵象征东城的梅花。

东城！天下第一阵、垄断大陆海货、南盟四柱……每一个名头，都彰显其可怕的实力。作为天下三大独立城池之一，东城甚至在六十年前攻陷了当时的越州首府，控制住了大陆唯一可以和蓬莱岛进行贸易的港口。

在越州军反扑不成，反被东城阵法大破之后，就连朝廷也不得已承认东城地位，封赏其蓬莱港，把越州剩下的领地都并到了扬州。如今东城城主顾骏被部分人称作“顾东皇”，既是别有用心的讽刺，更说明了东城的强大实力。

太乙望着东城的马车，眼神渐渐放光，口里念念有词：“东城……等着吧，我钟太乙……”

正在自顾自走神，一只大手已经伸过来，钟太乙把头一偏，却仍是没能躲过这只手在他头上有力地揉了几下。

“大师兄！不要再摸我的头了！”钟太乙有些恼羞成怒，挣脱开“魔掌”之后一个后撤，飘开丈许。如果有习武之人看见，恐怕会惊讶，这么年轻的毛头小子居然轻功已有几分门道。

“你看看你的头发，怎么就总是理不顺呢？总是几根毛竖起来，任谁看了都想要摸一摸的。”少年口中的大师兄笑道，“别东张西望了，快些吃，我和大马老师已经把出城文件准备好了，准备上路。”

一旁的小树幸灾乐祸地朝钟太乙咧嘴笑了一下，加快了吃面的速度。

大师兄身旁发须皆白的大马老师，正在看刚买的一份楚州地图，和从浮山带下来的那份比，这几年新修的道路都在被标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一文钱花得值，得把这一份新地图带回青衣三门。

在大马老师身旁的条凳上，坐着一位扎马尾的紫衣少女，清秀的瓜子脸上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跟着大师兄数落起钟太乙：“事事要争先，怎么吃面比不过小树！”

听到少女嘲笑的钟太乙默不作声，回到座位前大口扒面，硬是在小树吃完最后一口前一抹嘴，先一步把筷子放下，大声宣布：“走！”

大马老师卷起地图放回怀里，眯起眼看着这几个在斗嘴的毛猴。青衣门武功，讲究一个“悟”字，自李青衣独创心法与剑法以来，每一个弟子都因材施教，修炼属于自己的青衣剑道，因此偌大一个门派，愣是没有有迹可循的招式可以教给弟子。

取而代之的是，名震江湖的青衣九剑。

青衣九剑并非一套固定的剑法，而是借修习青衣心法，层层递进，自创九招剑法。

“得三剑，剑心初现，得六剑，剑心稳固，九剑成，剑心圆满。”这一套剑法，与习武之人的见气、聚灵、凝神、臻一四重境界有别，只在乎于修习者剑心与剑法的共鸣。

与天下曾经认定的剑心需要到凝神境才出现不同，青衣九剑推崇剑心到，剑法自现，当年李青衣以聚灵境施展出青衣九剑，令上代四剑臣之首柳家家主俯首拜服，直言今生无望追赶。要知道，当时李青衣才不到四十岁，而柳传智早已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剑道大家！

青衣门的剑无法直接“教授”，如何获得剑法上的突破，看重个人天赋，天赋高的，进阶极快，天赋差的，在达到三四剑境界后，很难再进一步，不存在多练就能磨出境界的说法。

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老师们曾断言，钟太乙和林树二人中，至少有一人能进入九剑境界！

这几个小毛孩对一心想和中州青衣门较劲的大马老师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礼物。十八年前，大马老师跟随林三离开中州青衣门，创青衣三门，一是因为在剑道理解上和新掌门范士恒不对付，再则就是因为想回家了。中州再好，吃不到楚州烧喉咙的青辣椒，也喝不上楚州的擂豆子茶。

青衣三门的创立，在当时的江湖中引起了不小波澜。虽然范厨子最终承认了青衣三门的地位，还派了谭老师到楚州来帮忙，但是大马老师心中，仍然和中州那个青衣门暗暗较劲。凭什么你叫青衣门，而我们叫青衣三门？为何你们不叫青衣一门？

三年一届的齐云会，就成了青衣门“内斗”的好去处。而青衣三门，除了大弟子余程曾让青衣三门扬眉吐气，之后的几届比武后继无力，连续三届都输给了他人，没有取得李青衣的血衣。虽然拿到青衣师祖血衣，也参透不了上面蝌蚪文的奥妙，但是被自己那个择留在青衣门的亲弟弟压住十二年，仍让大马老师郁闷不已。

如今眼前的几个毛猴子，虽然性格顽劣的顽劣，木讷的木讷，但是显露出的天赋确实令人欢喜。从小在门中长大的林树自不必说，连一向谨慎的高老师都私下说过，如果这小子开窍，会是扶摇直上。

五岁入门的钟太乙，则是脾气剑风都对自己的胃口，从进来就爱和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比，几次把师兄给打哭。大马曾经偷偷观察过，几个小弟子想要围攻太乙，这倔小子愣是扛着不服输反手还击，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也让想找麻烦的几个小畜生不敢再来。凭着这股劲，太乙进步飞速，实力隐隐还要高出林树一头。

至于上官慕妍小妮子，不消多说，再过十年，又是一个周丽。

天生奇才，发现一个就够大马偷着乐，而现在一次发现三个，倒成了一个幸福的烦恼。三年一次的青衣弟子行走江湖，今年又落到了青衣三门头上，派谁去呢？作为首席老师的大马，着实头疼。

结过饭钱，一行人坐上马车，大马老师权当车夫，大师兄则是不入车内，步行跟着马车出了城。这次下山，本来只是大师兄一人有一件重要的事物要办，“心血来潮”的大马老师带着三个小辈一起赖了过来，带着他们见见世面，也好让自己做做判断。

一路上，慕妍还好，毕竟女孩懂事早，但从没下山过的林树就真像进了陈家大观园，一路上见到什么都新鲜，钟太乙嫌弃他也不在意，只是默默地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要不是有大师兄镇着，天知道这个看似纯良实则爱异想天开的小树儿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大事来。

车里，慕妍正在摆弄镇上买来的一套眉笔，扬州脂砚庵的新款眉笔，虽然已经毕业的屠伯伯申伯伯会时不时寄一些胭脂水粉到山上来，但终归两个大老爷们不会挑，还是自己买的称心。

一旁的钟太乙正在和林树吃瓜干论英雄，展开一份已经有些泛白的软布，这是他十多岁的时候从掌门手里讨的，照苓报社出版的月报。作为天下最大的情报机构，照苓报社与其他遮遮掩掩的枢机处不同，明码标价，消息可供各大门派订阅，虽然价格不菲，但是绝对保证消息准确迅速。

钟太乙手里这一张，则是一期在整个大陆都很有名的月报，报社主人黄照苓亲自动笔，把当年才崭露头角的四个男子并称为“四公子”，名声响彻天下。

“小树，当今剑道一途，你最佩服的是谁？”

“大师兄。”

“……”“除了大师兄呢。”

“林三。”

“……”感到彻底无语的钟太乙白了林树一眼，对于这个从小门里长大的孩子，大师兄和掌门确实是最好的偶像，这两位也的确是同辈武林中最拔尖的人才。

看到林树慢条斯理地吃着瓜干，钟太乙感觉和他争辩也没有什么意思，便指着月报上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画像道：“这百年剑道，我门青衣再祖自然是独领风骚，不过只说纯粹的剑道，我是最佩服他的。”

剑公子裴越人，昆仑山麒麟宫宫主。

十多年前接过断了将近一百年的麒麟宫主，让昆仑宫剑阵双绝的名头再次名副其实。而华山赠剑麒麟宫，更是在江湖上掀起巨浪，素来会以宝剑赠英雄的华山铸剑池，连国教掌门梁南岩和北方江湖最大势力北盟的盟主张川，都不曾看上，却把萨摩剑赠与当时才出江湖的裴越人。莫说钟太乙，用剑之人，少有不以剑公子为目标的。

正说着，马车缓了下来。钟太乙收起月报，从车帘处探出头去，原来不知不觉，天色已是晚了。大马老师指着前边一所中等大小的客栈对大师兄说：“这边有住宿，错过这家，再走得要六百里才有客栈了，今日就在这里歇息吧。”

放眼望去，除了这条东西方向的大路，剩下的只有罕见人际的大片森林，确实不适合前行了，虽然马车上也有建议帐篷可以搭，但是没有赶路的必要，因此打马老师选择了在此处歇息。

店家老板熟练的接待了一行人，牵着马送去了马厮。大师兄和慕妍、林树要了一间里外连房，大马老师和钟太乙住进了另一件客房。稍事整理，几人来到了客栈外的院子里，开始练武。习武一事，千章百法，绕不过一个练字，青衣门这等没有寻常剑招可寻的门派，在摸到属于自己的门路之前，更是需要在老师手下“磨”和“悟”。

此时三个小人儿在空地上各自练武，场面有些奇特，林树一遍遍的横剑挥剑，钟太乙捏着剑似在发呆，而慕妍干脆靠在院中一颗树边，正在看书！

曾经有一位江湖人点评青衣九剑：除了九这个数字，无迹可寻。对付一个青衣门的弟子，始终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头疼在于，完全无法预料同样穿着青色袍子的对手会是什么路数。但追求极致的因材施教，也意味着青衣门的老师，必须要对剑道和自己的弟子都有非常深的理解，才能为他们找到敲开那扇门的窗子。

大马老师就是这样一位难得的老师，慕妍小妮子记性极好，因此让她多看看不同门派的招式；钟太乙性子火爆好强，本身的灵气中天然含有一股离火，便让他想象着融火入剑；至于林树，没有什么比打好基础更适合一根筋的他了，一日重复挥剑三千遍，这三倍于普通弟子的训练量，终有一天会助小树儿厚积薄发罢。

而显然，为三个孩子挑选的修习途径，效果是不错的。还未进入见气境的人，自然看不到慕妍身上的灵气如丝，随着翻书的过程不断舞动，钟太乙手里的青色铁剑，正由青转橙，由橙转红，一遍遍挥剑的林树，周身的灵气浓得越来越化不开。

三人的进展可谓飞速，因此大马老师下山时，心中有个盘算，三人中谁能找到自己的青衣第一剑，就让谁来担任这次行走江湖的人选。

半个时辰过去，慕妍已经收起剑谱，开始冥想，林树则仍然在练习挥剑，动作一丝不苟，只是额头上已蒙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却见钟太乙不再盯着铁剑，而是收剑倒提，快步向林树踱来。

“小树，接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