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山素有白岳之称，在不算太冷的冀州，主峰天柱峰始终有雪。

常年湿润的气候，让主峰上的物件摸起来都很难干透。放鹤堂的主人梁南岩，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快四十年了，仍然很不满。不过今天，他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那个位于江湖顶端的人，今天到齐云山上来了。纵然贵为当朝国师，梁南岩仍然会感到紧张。

“石头，他应该不是来拆招牌的。”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慢吞吞地从里屋踱到大堂来，随手拿了一张椅子坐下。“咱们就看看这个老小子要玩什么花样……啧！”老人挪了挪屁股，似乎对于湿冷的椅子非常不满意。

老人个子不高，头发胡乱的盘在脑后，穿着一身磨出了绒的灰色道袍，身上既无佩剑也无拂尘，如果在人群中看到，与其说是道教高人，更容易让人觉得是个破道观里的倔老头，特别是他眉间深深的川字纹和上薄下厚的嘴唇，像是把“难搞”直接写在了脸上。

但他的出现，让整个放鹤堂本来紧张的气场舒缓下来，几个小道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本来脖子上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欢欢喜喜的收拾东西，被梁南岩打发去迎接客人了。

整个齐云山，整个江湖，会直呼掌门为石头的，就只有一个人，齐云山天柱，梁南岩恩师李茂。

江湖豪侠们谈天说地时，评论谁是天下第一人，李茂肯定是头几个被大家提到的名字。齐云山在百年前被本朝封为国教圣地，取代武林正宗武当山，压力可想而知。而在如今的人们心中，齐云已是可以和北盟、昆仑相提并论的武林执牛耳者，这其中，和李青衣并称“二李”的齐云前掌门李茂居功至伟。

“好冷啊~山上怎么还是这个天气~”不多时，一名高高瘦瘦的老人在道童的指引下，来到了放鹤堂门口。李茂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梁南岩顺着声音望过去，李青衣仍然是一袭青色长袍，一个和众人不一样的银色短发，腰上随意的别着那把华山赠剑“青衣”，左手修长的手指轻按在剑鞘上，世人皆知，李青衣有一双修长的手，一双天生就是用来握剑的手。

不过梁南岩的注意力，却是被李青衣身后的几个人影所吸引。

悟竹神僧，黄金银，和一个未曾见过的蒙面人。

金银帮作为近期在扬州崛起的大帮，说是横空出世都不为过，但帮主黄金银的来历，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但梁南岩知道，他的身份和慈恩寺有关系，也曾经被慈恩寺僧众追杀。现在和悟竹神僧一同出现，煞是奇怪。不过更让梁南岩留意的，是这位蒙面客。

虽然只露出一双不带什么感情的灰色眼睛，但是他手中紧握的黑色铁剑，即使已经用布包着剑锋，仍散发出强烈的剑气，竟然令凝神境的梁南岩都产生了一股想要冲上去握住的念头。

这是什么样的一把剑？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没及梁南岩细想，李青衣开口道：“房间太小了，要不带我们去外头亭子吧？”李茂“唔”了一声，示意道童带路，显然也是认为放鹤堂容不下这几尊大佛。

众人来到山顶一处亭外，梁南岩要道童把茶具放入亭中，先行退下，笑道：“青衣师叔，今年四月您说有事想上山与我商议，可没说还会带其他客人来哈？”作为山上的地主，梁南岩虽然还没摸透这位屡有创举的剑道大师想要干什么，但他还是想从开局就摆出主动的姿态。

“稍等，我先跟这小子做个了断。”李青衣摆摆手，转身挑眉道，“把剑给我吧。”

本来站在几人最后的蒙面客听言大喜，径直穿过两个光头，恭敬地递上了刚才那把剑气外溢的宝剑。李青衣三两下除去包裹布，右手握住剑柄，霎时间，整个天柱山似乎为之一振。整座山上的灵气，竟以这把黝黑的铁剑为中心，开始急速旋转！

“胡闹！”就在灵气很快凝结成肉眼可见的淡橙色，旋转也越来越快之时，李茂大喝一声，灵气的凝结瞬间停止，“青衣小杂种，你要做什么？齐云山没空陪你装神弄鬼！”毕竟以一剑为引，挑动整座齐云山的灵气，即使和李青衣关系再好，暴脾气的李茂也不能忍受，连年轻时对李青衣的称呼都叫了出来。

李青衣也不生气，口中念念有词“稍等稍等，就要好了”，眼睛却盯着铁剑。突然间，梁南岩感到李青衣周身灵气极速飙升，只见他松手将剑往天上一送，宝剑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啪的一声，破空飞了出去！

蒙面客先是一愣，继而马上身子往前探，想要追上去，却被李青衣左手拦住，正色道：“且慢，剑已认主，你可得效忠于我。我现在要你发下重誓，在我死之前，都不去寻剑。”

蒙面客眼中充满了愤怒的火焰，但李青衣神色坚定。两人对视良久，蒙面客只得颓了下来，喉中发出几声听不清的咕噜声，郑重点了点头。

李青衣亦点头回应，对蒙面客说：“现在你收拾好行李，往北疆的方向前行吧，没有听到我死的消息，不要回中州来了。你走吧。”蒙面客也不迟疑，对李青衣拱了拱手，转身以极快的身法朝下山的方向掠去，吓得在亭外不远处偷瞄的小道童屁滚尿流。

见蒙面客已走得远了，李青衣松了口气，毕竟一瞬间把境界提升至巅峰，对已经不算年轻的他来说也是有些负担。

“青衣师叔，刚才这位，可是守剑一族？”看到刚才的情景，梁南岩对蒙面人的身份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守剑一族，世代传承一把阳华宝剑。他们行走于世间，只为寻找配得上这把宝剑的主人。然而不少武林好手，在被找到后的“试剑”过程中非死即伤，即使不死，大多也都剑心涣散。更邪门的是，据武林记载，几位试剑成功，成为剑主的大剑豪，在成为剑主之后也都心性大变，格外嗜杀。因此这把本可以排进天下前十的阳华宝剑，也被视为亦正亦邪的魔剑，少见记载。方才李青衣提到认主，加上看到宝剑时那惊人的外溢剑气，才有此猜想……

李青衣长舒一口气，哈哈笑道，“二十年前，他就来找过我试剑。当时我就发现，这把剑有些古怪。这一趟我逼剑认主，把它一把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暂时这把剑就不会出来害人了。”

李茂嘿嘿一笑，走入亭中，把桌上的一个茶杯翻了过来，边倒水边说，“你小子刚才那一手，功力又见长啊。”见李青衣闭目没有做声，知道他正在安抚体内的灵气，招呼其他人进亭子，“坐，咱们别陪他站外头，自己动手倒水喝。”

梁南岩明了师傅在给李青衣时间调息，也笑着说，“山上的茶，配上特产的话梅，可以一尝，二位不妨一试。”

悟竹僧双手合十，自取了一只杯子，倒上了一杯茶，坐下慢慢等候。黄金银则替剩下的三个人各倒出一杯茶，带着一脸无害的微笑，打开小食盒子，拈了几粒话梅扔进嘴里。如此温和的样子，让人很难把他近日在扬州疯狂扩张的“黄金忽律”联系起来。

片刻，李青衣走入亭中，端起一杯茶，仰头一口喝掉，无视李茂鄙夷他不懂茶的眼神，对梁南岩说，“南岩贤侄，我这趟上山，是有一事相求。”

一直没有坐下的梁南岩拱手道，“师叔见外了，十年前南岩承蒙师叔点拨，这才在武学上有微薄进展，如今师叔有事，尽管吩咐。”

高高瘦瘦的李青衣掏出一个黛青色包袱，递给梁南岩，“我想托你办一个比武会，召集你我两个门派的年轻弟子参加，每三年一届。这个包裹里，有一件我特制的衣服，到时候把这衣服当成奖品吧。”

饶是知道李青衣经常有一些超出常人的想法，梁南岩仍是被这个提议弄得一头雾水。青衣门与齐云山这几十年来关系一直良好，但若是答应下来，岂不是相当于变相结盟？武林最近北盟南盟之争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梁南岩不想也趟这趟浑水，毕竟，作为本朝国师，齐云山和普通的江湖门派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一旁的李茂知道徒弟不好拒绝，半责怪道，“李青衣，怎么一把年纪了，就不能像我一样乖乖做个老头子？你门下弟子不少了，为何要扯上我们齐云山？”

李青衣摇摇头，指着黄金银说，“不止我们两家，我也想要他，每三年派个把年轻好手来，切磋切磋。”

没等李茂反驳，李青衣又道：“我死前就这么一个心愿，你能答应就答应，不能答应我就去找别人！”

经过一个短暂的沉寂，首先跳出来的是李茂和悟竹神僧：“放你娘的狗屁！才一百来岁就要死了，你当我傻啊？”“青衣施主，臻一神仙境界，可享三百年寿，何故做此预言？”梁南岩与黄金银也是面面相觑。

李青衣嘿然一笑，直视李茂，郑重说道，“老李，记得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我习武比你晚，但境界提升比你快么？当时我说过，今后有机会会告诉你的。今后，就是现在，你先去我们以前切磋的地方，我随后就到，和你说说。”

作为多年的老友，李茂见李青衣这神情，多少人也劝不动了，即使有些不解，也没有再开口，鼻子哼出一个含糊的“嗯”，算是回应。

见李茂不再发难，李青衣转头对悟竹僧合十点头：“大师，在下对自身情况很了解，方才一番话绝无虚言，不过不便对您透露。今日请您来，是在下有一个厚脸皮的请求。”“在下三十年前曾在您的师兄悟川神僧手中救下黄金银，也就是当年叛寺的洪竹小僧。今日我仍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大师卖我一个面子，二十年内不要动这家伙。”听到这里，梁南岩方才知道黄金银为何遭到慈恩寺这么些年不断的追杀，洪竹，悟竹，均以竹为名，根据慈恩寺的传统，金银帮帮主竟然曾是慈恩神僧嫡传弟子。

悟竹大师早已料到李青衣要说的话，沉吟片刻，站起双手合十道，“自黄施主离开慈恩寺，已有三十余年，当年知情之人已然不多，这三十年黄施主开宗立派，和本寺的因果，已是淡了。”

李青衣喜出望外，悟竹此言一出，莫说二十年，只怕今后慈恩寺都不会再来找黄金银的麻烦。退一步讲，以自己对黄金银的了解，给他二十年，突破聚灵境进入凝神境的问题应该不大，到时慈恩寺想要再找麻烦，恐怕也不是这么容易了。

交代完两件大事，李青衣轻松下来，笑眯眯地拍了拍梁南岩的肩膀，“南岩师侄，这比武大会的细节，之后你和黄金银，还有我那徒弟范厨子多聊聊吧。”

梁南岩缓缓地点了点头，这门有些荒诞的跨门派比武大会，算是应承了下来。李茂见事情似乎已了，起身对李青衣说了个“走”字，已运起轻功，飞出亭外。李青衣见状，朝亭子里剩下的三位拱一拱手：“几位，我与李茂老兄私下有几句话要交代，失陪了。”又转头对梁南岩努嘴，示意亭外偷听道童，“这孩子根骨不错，可以留意一下。”

不待梁南岩回话，已朝着李茂的方向飘然而去。亭中三人亦朝李青衣拱一拱手，心中均知，这或许是与这位特立独行于江湖的剑道宗师最后一次相见了。

是日，享誉江湖近百年的二李最后一次切磋，发生在齐云山天柱峰。据传当时两位臻一境真人每一招交锋，均有风雷之势，天地变色。

一年后，李青衣无疾而终，天下震动，青衣门掌门由李青衣大弟子范士恒继任。同年，李青衣三弟子林三离开青衣门，出中州，下楚州，创青衣三门，广收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