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六十六章 歧路亡杨 下(1 / 1)

作品:《天之下0a

杨衍几乎是扑上去的,就蹲在牢门前喊道:“明兄弟!你怎么进来的?”

“我打晕了守卫。”明不详望着牢门外,说得极是轻描淡写,杨衍却知道,虽然治安荒废,但这里毕竟是武当,自牢房门口走入至少也有十余名守卫,他们两两照应,身上各自带着响哨,一旦遇敌,即刻吹奏响哨,明不详到底怎么潜入,实在难以想象。

“他们刚换完班,还要很久才会发现我来这。”明不详从怀里取出一支铁针,在锁上撬了几下,“喀啦”一声,锁头应声而开。杨衍赶忙解开锁链,抢出牢外,他本以为报仇无望,自己这一生真要困在这牢中,此时挣脱牢笼,怎能不心神激荡?不由得紧握着明不详的手道:“兄弟,多谢你!”说着,喉头竟有些哽咽。

明不详问:“你要离开武当吗?”

杨衍咬牙道:“当然!”

对于武当,他实无半分留恋,反倒恨自己白花费四年时间。却听明不详问:“你要去哪?”

杨衍道:“我……”他说了个“我”,话却接不下去,过了会才道,“天下这么大,我总能找个地方容身。”

杨衍推开牢门,跟在明不详身后,见两名守卫昏倒在地。他换上道士服,跟着明不详离开大牢,到了门口又见着门后躺着两名昏倒的侍卫,知道是明不详所为,更是讶异佩服。

出了牢房,杨衍掩上门,问道:“明兄弟,我们从哪个门走?”

武当前后左右各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座大门,正门是朝北的玄武门,从玄武门走入,先是停客所,之后便是供奉真武大帝的北极殿,两侧则是供奉其他副神的偏殿。穿过北极殿,后方是道居,即是杨衍等一般入门弟子的居所,共有十二列三百六十五户,住着低等弟子千余人。再往里走是迎宾厅,接着是丹房步天楼、静心房、膳堂、杂役堂、三司殿等各式公办所在,杨衍所在的牢房也在此处。更深处则是客居,最里头是掌门寝居以及各干部的居所。

朱雀门附近是杂物房、药房等,出了朱雀门便是后山,地势险峻,只有一条小径通往大路,还得经过一条十丈左右的短吊桥。

至于武当领侠名状的一般守卫居所则分散在青龙白虎两处,他们多半也戍守在这两处入口。玄武门前临着大道,武当山居高临下,若有人从大道上侵犯,一目了然,守卫多了,侵扰了香客反倒不好。

起码对香火钱是不好的。

“朱雀门。”明不详回答。

确实,朱雀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驻守的守卫最少,他们只有两个人,逃出容易。但也有一处凶险,往朱雀门方向得经过武当高层寝居,那里的人物可不比寻常守卫弟子,多半武功高强,比起寻常守卫难缠十倍。

不过武当有宵禁,戌时后不得随意走动。明不详说守卫刚换班,那是戌时尽,亥时初,这个时辰那些仙长们不是已就寝就是在炼丹,谁也没空理会他们。

杨衍夜间目力不行,幸好路上都挂着灯笼,还能视物。明不详领头,两人遮遮掩掩,避开守卫前行,杨衍心头不踏实,明不详倒是走得从容,弯来绕去便能避开巡逻弟子,似是摸熟了一般,杨衍甚感佩服。

转过几个弯,明不详忽然停步。“怎么不走了?”杨衍低声问。明不详将他拉到一旁,两人贴在转角处,一队六人守卫经过,并未发现他们。

明不详抬头望去,杨衍久居武当,自然知道他看的是哪里。那是一座高塔,又叫“步天楼”,是武当炼丹所在的丹房。武当上下痴迷炼丹,这处可是最紧要的命根子,每一刻钟便有两班守卫经过,里头还有六名弟子把守,两名守在门口,门后左右各一,还有两名守在大门对侧,一旦发现有人闯入,立即鸣哨为号。

杨衍知道不能久留,低声道:“这里危险,我们走。”

明不详问道:“你想报仇,怎么报?”

杨衍一愣,他心知肚明,即使自己死命练功也未必能胜得过严非锡,何况杀他?就算遇着名师愿意指点,能否在自己失明前练成也是问题,更何况就算自己在失明前练成绝世武功,严非锡有整个华山当靠山,门下数万,自己又要怎么报仇?

他本以为自己只要专心习武,终有大仇得报的一天,但自己苦练多年,彭老丐亲授的纵横天下依旧只能一横一竖,即便再练十年也未必能练到两横两竖。他刻苦勤奋,今年才十九,本比同龄弟子还优秀些,他也自诩有天分,或能大成,但李景风并未拜师就有此能耐,明不详出身少林,才二十二岁就……相较之下自己的天分只怕也是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少林……会收我吗?”杨衍问,“去了少林,能跟你一样厉害吗?”他的语气已接近悲怜乞求,只希望有点渺茫的机会。

明不详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说少林不会收他,还是说他不可能跟自己一样厉害,或者两者皆是。

杨衍的心沉了下去。逃出来又如何?还不是跟关在牢中一样?玄虚是不可能再教他武功,他也不想留在武当,但他又能去哪里学武,又该怎样报仇?

他重又抬起头,望向步天楼。武当沉迷炼丹,据说曾有人炼丹功成,白日飞升。他在武当四年,往往听人夸耀服用丹药的成果,说是功力精进,又或者身强体健,也见过一些仙长服食丹药后气色红润,身体强健,但多数是失败的,失败的人又各找理由收集药材重整旗鼓,以求下次功成。

然而杨衍从不信这些,那些奇药异草、金石丹汞、硫磺硼沙这些年不知吃死了多少前辈。

但也有成功的……

师父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只差着最后一层。杨衍咬着牙,师父一向待他不错,那是师父花了十二年时间与无数心血炼制,他不能……

明不详看着他,缓缓道:“我们走吧。”

杨衍抓住了明不详的手臂,火红的双眼里有着炽热的光。

“明兄弟……”杨衍颤声问,“你……你能帮我吗?”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步天楼顶层。

“我能帮你离开这里。”明不详道,“没有谁帮得了你。九大家的规矩,仇不过三代,谁都不会帮你。放下这仇,全武林的人都当没这回事,大家都忘记了,你也要跟着忘记。”

“等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事就没发生过。”明不详说着一个理所当然的道理。

明不详的话没让杨衍放弃,反倒点燃了他心中的怒火。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事就没发生过?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发生过!

“你有…有办法……帮我……偷药吗?”杨衍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自牙缝中挤出。无所谓了,就算背叛了师父也无所谓!所有人都能忘记,但自己不能!

明不详看着他,缓缓道:“跟我来。”直接走向了步天楼。杨衍本以为他会道出什么计策,没想到却是长驱直入,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虽下定决心,但步天楼的守备他是清楚的,六名守卫弟子武功不差,只要哨响,整个武当两千余名门人只怕有近半会过来,包括师父玄虚跟许多师叔伯在内。

他想拽住明不详,却哪里拽得住?

“你看我进去,就跟上关门。”明不详道。

“关门?”杨衍不解其意。明不详只是点点头,不知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握在双手上,径自敲门。

杨衍心跳加剧,浑身不自禁地颤抖,听到里头有声音问道:“谁?”

明不详道:“严掌门受了伤,掌门命我来拿些田七,宵禁了,只得来这里拿药,我有手谕。”说着示意杨衍闪身躲在门后,自己也侧了身子。

里头两人先把门开了个小缝,只见到明不详衣角,又稍稍推开个尺余的缝隙,见是不认识的道士,问道:“手谕呢?”话没问完,明不详轻推了一下,那人没注意,门被推开了四尺来宽。

于这电光石火间,明不详双手如电,在门后两人耳后各敲了一下,那两人双眼一睁,随即昏了过去。

两人尚未倒地,明不详已向里抢进一步,穿过楼门,双手向左右分掷,两道白光似银箭,正射中左右两名守卫喉咙,原来是两块磨尖的碎银子。

那两名守卫双手捂着喉咙喘不过气,杨衍见明不详抢入,照他吩咐也即刻抢入,转身关门。

明不详跨步如飞,深处那两名守卫正要呼喊鸣哨,明不详起脚踢向一人手腕,手刀切向另一人脉门。他出手如电,将两人响哨敲落在地,随即手刀斩向两人耳后,将两人击晕。

这时,原本站在左右两边的守卫还捂着喉咙跪倒在地,口中发出“呜呜”的悲鸣声,杨衍才刚把门掩上,回过身来,明不详已分别将对侧两人击晕,这几下兔起鹘落,直把杨衍看得呆了。

明不详道:“幸好他们站得近,不然要得手也不容易。”

照守卫规矩,这六人须得贴墙站着,这样若有人闯入也有充足时间响哨呼喊,可如今这六人却站在靠近中央处。也是武当纪律松散,这六人为了方便闲聊靠得近些,全无戒备之心。

然而方才明不详推门,六人倒下时还是弄出些响动,只听外头有人敲门道:“出什么事了?”

杨衍心下一惊,知道是巡逻的守卫,明不详不慌不忙走到门口,隔着门低声道:“没事。”

外头那人问道:“我听到有动静,怎么了?”

“有弟兄不小心摔着了。”明不详道。

门外那人道:“我进去看看。”

“是。”明不详说着拉开门。杨衍大惊失色,只道明不详当真要开门,正自心惊,明不详却学着之前那人只开了条小缝,道:“师兄要进来得要手谕,要不也得吃罪。师兄让人先看着,向掌门师伯请了手谕再来,方便吗?”

过了会,那人许是嫌麻烦,道:“不用了,没事就好。你看着点,别只顾着玩。”

明不详又应了声是,将门掩上。

杨衍低声道:“明兄弟,你怎地这么有把握?我是说……你都不怕吗?”

明不详回道:“我一点把握也无。”

杨衍一愣,他见明不详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以为他早有计划,成竹在胸,却没想明不详一点把握都没有。

“不冒险,不牺牲,想着万全才动手,那什么事也办不了。天下事,哪有想怎样摆弄就怎样摆弄的?”明不详看向倒在地上的六人道,“他们当中但有一人多点戒备,或者站得远些,再或者随时拿着响哨,我们都得逃命。”

“那……那你不是很冒险?被发现了,要逃可不容易……”杨衍道。

“你想偷药不是?”明不详道,“总得冒险。”

杨衍大为感激,问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不详想了想,道:“我想,我把你当朋友了吧。”

朋友……杨衍所见过的“好人”当中,彭老丐待他如亲,朱门殇如兄,玄虚是师父,与李景风相处时间少,算得上朋友的或许真只有屡次冒险帮他的明不详。他不由得感动道:“兄弟……你今日的恩情,杨衍必然回报!”

明不详不语,走到阶梯旁道:“赶紧,没时间呢。”

步天楼内里约十五丈方圆,一楼是守卫,只有一座前门,四面皆壁,二楼以上才开窗。二、三、四楼皆是囤放药材的房间,丹汞雄黄,各式药材都有。五楼有三个丹房,是掌门以降三宫领导所属的丹房,三间丹房俱都锁得紧密,杨衍闻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异香,当中夹着刺鼻的硫磺与焦炭味。到了六楼,只有一面墙壁以及一座精钢铸造的大门。

那大门高达丈余,左右阔达七尺,显然上了锁。杨衍用火把一照,推了一下,颓然道:“打不开。”

明不详道:“我试试。”说着弯下腰,从怀中取出之前开锁那支铁针。杨衍此才细看,只见那铁针看似直的,其实颇多弯曲,于是问道:“明兄弟,你这玩意哪弄来的?”

明不详道:“自己做的。”他试了一会,摇摇头道,“这锁精致,是巧匠所制,打不开。”

不知为何,此刻杨衍懊恼之余又有松了一口的气的感觉,道:“我们走吧。”

“你身上有带针吗?”明不详问。

针?杨衍一愣。他刚从牢中逃出,怎会带着这种东西?但他只犹豫了半晌,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团铁球。

那是一团用绣花针揉成的铁球,是他用从杨珊珊那偷来的一根根绣花针揉出的。他在武当饱受欺凌,怕有人偷了这针球丢弃,是以从不离身。不知为何,他总是把这针球放在贴着心口的位置,有时会不小心扎着,但他也没换过位置。

明不详接过,见是一团用几十根绣花针揉成的铁球,早已锈迹斑斑。他从上面取下一根,插入锁孔,双手并用,“喀!”的一声,锁开了。

明不详将针与针球一并还给杨衍,杨衍照着原先的凹痕凹折了铁针,心想:“这是姐姐保佑吗?她也希望我得到这颗丹药?”一念及此,之前对师父仅有的一点愧疚也消散无踪。

明不详推了推门,那铁铸的钢门怕不有数百斤重?杨衍见明不详吸了一口气,双手按在门上。随着“嘎嘎嘎”的声响,这武当最重要的丹房大门竟真被明不详打开了,一股更加浓烈的药味刺激着杨衍的鼻头,他捂住嘴不住低声咳嗽。

掌门的丹房点满了烛火,亮如白昼,那珍贵的九龙丹鼎就居于正中。这是杨衍第一次来到这个炼丹重地。正面是真武大帝的神像,与墙壁一般,早被烟熏得有些发黑,历代掌门都常派人来打扫粉刷,只是烟火既重,没多久又染上一片焦黄。

杨衍走到丹炉前,掀开炉盖,一股热气冒出,一颗色如朱砂的丹药便放在当中,比拇指头还小些。

师父的太上回天七重丹。

他正要伸手去拿,明不详突然抓住他手臂。

“这丹药未必有用。”明不详道,“你功力浅薄,吃了这药只怕会死,你想清楚了吗?”

“那该什么时候吃?”杨衍道,“我若有办法将功力练到师父那样深厚,又何必倚仗这丹药?”

“用丹药增强功力只是传说,鲜少成功。”明不详道,“因吃丹药而死的人更多。”

杨衍道:“我若不能报仇,不如死了。”

他伸手去取七重丹,一仰头,将那颗丹药“咕噜”一声吞下。

“我若死去,你便一个人逃吧。你本领高强,他们找不着你。”杨衍抓着明不详的手,沉声道,“我欠你的,无论生死,必当偿还!”

话音未落,杨衍觉得一股热气猛地自腹中升起,一开始暖暖的,甚是受用,没多久便如吞了一团火般,在肚子里不住燃烧。很快,杨衍只觉一把火在脑中猛然炸开,他满脸通红,五内如焚,全身火烧般剧痛,忍不住倒下哀嚎。

他唯恐叫声惹来敌人,咬住了自己手臂,他的手臂早已麻木无感,他这才后悔刚才不该莽撞吞药,或者等逃出去再吃也不迟。

恍恍惚惚间,明不详夺下他手臂,在他口中塞了一块布条。杨衍没想到,比起之后的痛苦,这才只是开始。

炽热的高温越来越强烈,宛如沐浴火中,空气像是滚烫的岩浆,灼得他无法呼吸,杨衍全身冒汗,彷佛每一滴水分都被蒸腾出来,每一块肌肤都被烤干似的灼痛。

最先冒出血来的是鼻孔,鼻血止不住般汩汩流出,之后是他的眼睛,眼珠像是被烤熟了般涨大,撑破了眼角,几乎要夺眶而出。杨衍喉头紧缩,“嘎”的一声,他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冲出来了,湿湿的,却被口中的布条堵住。

那是血,他吐血了。

他的身体不住在地上翻滚搅动,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呈现各种不规则又诡异的扭曲状态。时而弓起腰来,时而抱膝翻滚,时而侧身像是被人自两端拉着身体似的挺直。

随即,他耳中充斥了巨大的嗡鸣声,那巨响就像是有人在刮他的耳膜,尖锐、刺耳,又夹杂着海浪般的声音。

死了……杨衍知道自己死定了,神智昏迷前,他放弃了最后的希望。

死了也好,这几年活着又有什么好?去见爷爷、爹娘,见弟弟……见姐姐。

见着了姐姐,他要跟姐姐说,她看上的男人是个孬种。

他要跟爷爷说,他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跟爷爷一样爱说故事,年轻时是个英雄好汉。

他想跟爹说,爹你说得没错,我真的好想姐姐,好想姐姐。但你不能告诉姐姐,我才不要让她得意。

他想跟娘说,娘,上回我没吃到萝卜炖排骨,你再煮一次好吗?

小弟,哥要牵着你的手一起长大。你若生病了,哥认识一个医术很好的大夫,就是性子有些古怪,你别怕他,别怕他……

他终究没那运气,服下的也不是仙丹。他好不甘心……好不甘心!眼泪和着血不住流出,他好想放声大哭,但他已吸不进一点气。最后的瞬间,他看到了光,彷佛所有的苦痛折磨都离他而去。

杨衍死了。

明不详看着他七孔流血的尸体,临死的一刻,杨衍应该忍受着极端的痛苦,表情却不是狰狞的模样。他的双眼圆睁,满是不甘,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

明不详蹲低身子,取出他口中布条,阖上他眼睛,没有逗留,转身往楼下走去。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走到三楼,正要往下,却看见了闪烁的亮光,灯火的亮度似与上来时不同。

他听到了楼外的呼喊声,他走至二楼,只见原本堆放硫磺的所在燃起一片大火。

失火了?

大火正好堵住了往一楼的出口,别说这时只怕也不能从大门走出。

※※※

“失火了!丹房失火啦!”

响哨声此起彼落,大批的守卫闻声赶来,怕不有几百人之多,把步天楼包围得水泄不通。

一名道人快步走上,喊道:“搞什么?快救火啊!”

“已经有弟子去叫防火班了!”

那道人道:“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值班守卫呢?在哪?!”

“禀太师伯,值班守卫都被打晕了!”一名弟子回答。

问话的人叫行舟子,他是大赤殿之主。大赤殿是三司殿之一,武当三司并列,位仅次于掌门,大赤殿主掌刑兵守卫,禹余殿掌人事内外交际,华阳子便是当中的知客道人,清微殿则掌行政钱粮及杂务。行舟是武当门人中少数的实务派,从不炼丹,也不痴心妄想白日飞升,空着的丹房让给了师弟赤陵子。他听弟子说到守卫晕厥,料是有人闯入,问道:“有什么人来过吗?”

守卫道:“没瞧见,只有严掌门的公子刚经过,掌门正准备送客呢。”

嵩山的车队还在门口等着,行舟子心下起疑,道:“掌门一时怕到不了,你去通知华阳师侄,请华山派稍候片刻。”

丹房失火,这下必定惊动掌门,行舟子心想。

不一会,玄虚快步赶到。他本要前往大门送客,见步天楼火起,当真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严非锡还等在门口,忙喊道:“快救火!”

行舟子道:“已经去打水了。”

玄虚道:“来不及了!”

他功力深厚,见只有二楼火起,料来火势不大,可若是烧坏了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那可真要了性命!当下一提气,快步向前,准备闯入火场救那宝贝。

怎知才走到门口,忽地“轰”的一声,也不知里头燃着了什么,步天楼大火雄起,浓烟滚滚,火势竟更大了。

玄虚只能站在门口,瞠目结舌。

※※※

明不详没有立刻冲出,现在冲出去太危险了。他不但不走,反而把硫磺、硝石、木炭在窗口堆起,点起更大一把火。

这些材料都是容易放出浓烟之物,浓烟犹如黑雾,一瞬间就占据了整个二楼,并沿着楼梯往三楼窜去。

明不详往顶楼走去,到了杨衍尸体旁,将铁门掩上。

起码现在是安全的。

他伏低身子,自顶楼往下望去,见玄虚已经赶来。如他所预想般,浓烟窜得很快,不一会便窜到六楼来,他虽掩上门,浓烟仍沿着下方门缝侵入,没一会就覆盖了杨衍的尸体,明不详并没有理会他。

见救火的弟子们正提着水赶来,明不详站起身。该是冒险的时候了,他想着,就要推开丹门。

杨衍的“尸体”猛地大声咳嗽起来。

杨衍复活了?

这本是骇人听闻的事,明不详回头望向杨衍,平静的表情却无一丝变化。

只见杨衍不住咳嗽,疲惫地弓起身子。

“明兄弟……咳咳!……怎么回事……咳咳!”杨衍不解发生了什么,他在极端痛苦中见着了宁静,接着便像是睡着一般,随即喉头一呛,忍不住咳嗽起来,然后就被吵杂纷闹的声音吵醒。醒来时,整个丹房里已充满浓烟,还有一股浓重的硫磺味,他全身剧痛,眼前一片模糊,连声音也听不清,突然觉得肚中翻滚,“呃”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他抬起头,见明不详正看着他,脸上既无欣喜也无惊讶,或者说,没有任何感情。

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杨衍大惑不解,明不详将他扶起道:“失火了,外面都是人,你师父也在。”

杨衍吃了一惊,原本委靡的精神受了刺激,瞬间醒觉过来。他望向窗外,听到许多弟子吆喝呼喊的声音,怒骂一声:“该死!”

“你还能动吗?”明不详问。

杨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疼痛他早受得惯了,道:“我没事……”

“他们来救火,我们要快点走。”明不详看着地上,浓烟已漫至两人腰间。

“怎么走?”杨衍咬牙道,“下面有几百人,我好像还听到行舟师叔的声音。”

“你吸口气,闭上眼睛。”明不详道,“没我吩咐不要张开,也别吸气。”

杨衍虽然疑惑,但他对明不详钦佩得五体投地,这少年虽然只大他几岁,却端的是聪明机变,武功高强,智计过人,简直无所不能。

更难得的是,他待自己一片赤诚,愿意冒险帮自己。

杨衍点点头,明不详把他背上身,杨衍惊问:“明兄弟你干嘛?我自己能走!”

“你不能走。”明不详道,“吸气,闭眼。”

说罢,明不详向前一冲,拉开铁门,一股浓烟弥天盖地扑来,伸手不见五指。杨衍闭上眼,他听人说过,火场最可怕便是浓烟,烧死的人少,熏死的人多。此时他只觉周围有些燥热,但这热度与他方才所受相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他心想,也不怎么热,怎地烟如此之大?

明不详健步如飞,转出楼梯,快步向楼下冲去,杨衍觉出他毫不迟疑,便似看得见路一般,心想:“明兄弟怎么不怕烟?”

他刚想开口,便觉得呛的难受。当下无法多问。转眼已经走到三楼,突然,一阵清凉感传来,浑身湿淋淋的,杨衍知道是明不详正在淋水——三楼有个炼丹用的储水池。接着,明不详又往二楼冲去。

杨衍听见弟子们提水救火的呼喊声,听到水淋在燃烧物上的嘶嘶声,还有高温蒸气带来的湿热感,然后是一阵剧烈的灼热感。那令人生惧的热度他方才体验过,就跟火焰带来的灼伤一样,难道明兄弟竟然越火而过?

紧接着又是一阵清凉,他听到明不详大喊:“有人昏倒了!有人昏倒了!”他知道安全了,但等着他的是另一重危险。

杨衍眯着眼,只见周围有热心弟子拥上,赶紧把脸埋在明不详背上,他是掌门的关门弟子,认得他的人不少。

明不详喊道:“让开些!让开些!别挤!”说着就要奔出。

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你背上背的是谁?”

“是行舟师叔?”杨衍一惊。这行舟子是武当少见的精细人物,掌管大赤殿有法有度,众人都有些怕他。

明不详放缓脚步,回道:“我也不知道。里头都是硫磺硝石,毒气重,他吸了几口就晕了。”

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杨衍心中一抖,睁开眼,就瞧见行舟师叔那张尖削的小脸和两撇八字胡。

行舟子按住了杨衍的肩膀,不让明不详离开。杨衍感觉明不详手上一紧,似乎准备动手。

终究是被抓到了,杨衍心想,这里有几百弟子,还有师父玄虚跟行舟师叔,明不详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去。

“到凉快的地方歇一下。”意料之外,行舟并没揭穿他,反倒指向另一处屋角道,“跟我来。”说罢领着路,往别处宫楼走去。

杨衍惊疑不定,不知道行舟师叔为何没揭穿他。明不详也听话,背着他便往宫楼过去。

绕了一个弯,见人少了,行舟才问:“谁放的火?”

“不是我们。”明不详道,“这火引来弟子,又把我们困住。”

行舟点点头道:“我想也是。”他是武当少有的精细人,一听自然明白,又问明不详,“你是谁的弟子?”

明不详道:“我是杨兄弟的朋友。”

“有义气,好本事。”行舟子眉头一挑,拍了杨衍一下肩膀,道,“青龙白虎守备森严,你被认出就走不掉,从朱雀门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递给杨衍道,“这是我的令牌,不认得你的弟子不会拦你。”接着又道,“这是武当欠杨景耀的。”说完头也不回,又往步天楼指挥救火去了。

杨衍愣在原地,他在武当四年,与行舟子没说过几句话,却没想他记得自己,连闯入丹房也不追究。他不知道行舟子是感念祖父仁侠还是觉得杨家可怜委屈,又或者对炼丹不屑,在这危急关头竟愿放他一马。

他再看明不详,只见他衣衫多处遭焚,破了许多洞,知道他趁着浓烟难辨时冒火冲出,受了不少烫伤,不由得更是感激。却也疑问道::“明兄弟你…你方才在楼上怎么不怕烟?”

“我那时也闭着眼。”明不详答道。

“那你怎么看的见路?”杨衍问。

“我看不见,只是记得。”明不详道,“每阶楼梯有多高,每层有几阶,步天楼哪里放着什么,我都记得。你别吸气。”

杨衍瞪大了眼,对明不详更是佩服。只听明不详低声道:“硝石烧得快,烟大火小,这火没多久就要扑灭,到时他们肯定翻了地抓人,得快走。”

杨衍低了头,与明不详往朱雀门快步离去。

※※※

李景风正睡不着,听到远方有呼喊声,似乎颇为吵杂。到了外头,远远见着前方似乎冒着火光,他正自疑惑,见沈玉倾和朱门殇也走了出来,极目眺望。

朱门殇道:“瞧着好似失火了?去看个热闹?”

沈玉倾道:“你乖乖待在房里好些,要是被冤枉作贼,就名正言顺了。”

朱门殇挑了挑浓眉,道:“行!我又不急!”

他知沈玉倾还没放弃救出杨衍,反正严非锡今晚就走,与其意气用事,不如之后再想办法,最好能靠着青城的面子放了杨衍,也少后顾之忧。

李景风回过头去,他目力极佳,见后山客居处似乎隐隐也有火光,不由得一愣,喊道:“失火了!后山也失火了!”

这一句把谢孤白也从屋里喊了出来,李景风见着谢孤白,不禁一愣,心想:“大哥几时回来的?”

沈玉倾问道:“景风兄弟怎么了?”

李景风指着远方道:“那里有火光!”

众人看过去,只见一团黑,哪里见着什么火?

客居外本有不少弟子守卫,步天楼失火后,行舟子担心有人故意纵火,声东击西要伤害沈玉倾众人,于是又加派了人手守在外围。几名弟子听到李景风呼喊,快步走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景风仍旧指着远方喊道:“失火了,那边失火了!”

弟子们望过去,仍是黑漆漆的一片。谢孤白忽道:“三弟,那里黑压压的一片,你怎么知道失火?”

李景风道:“我瞧见火光了!”

众人面面相觑。沈玉倾知道李景风目力过人,于是道:“几位仙长,麻烦派人通知一下,就算是虚惊一场,也不过白跑一趟罢了。”

沈玉倾是青城世子,身份尊贵,他既然发话,几名守卫自然点头称是,派了人往后山察看。

谢孤白道:“这热闹看不得,大家先回房歇息。即便后山真的失火,我们也管不了。”

沈玉倾点点头,道:“大家歇息吧。”

谢孤白望着李景风的房门,微微皱了眉,又望向了俞继恩的房间。

※※※

明不详与杨衍往朱雀门走去,这路上必须经过客居,路上守卫弟子甚多,遇着盘查,杨衍便展示行舟子令牌。此时两人脸上都被浓烟熏得漆黑,又是深夜,也没遇着与杨衍相熟的弟子,一路通行无阻。

他们两人途经的恰巧是严非锡住的那排客居,与沈玉倾等人所住就隔着两间房,忽听有人喊道:“失火了,那边失火了!”

杨衍讶异道:“是景风兄弟的声音?”

明不详立时停步,杨衍问道:“明兄弟,怎么了?”

明不详道:“假如后山真的失火了,会怎样?”

杨衍道:“那师兄弟们一定赶来救火……啊!”他顿时恍然。步天楼起了大火,武当一团乱,若是后山也起火,那定是有人纵火,会派人来救。那里住着许多武当宿耆,一听见起火也会出来察看,这下前后包抄,便插翅难飞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杨衍道,“我瞧那边黑漆漆的一片,不像有火光,也许是景风兄弟看错了?”

“他能看错,我们不能走错。”明不详道,“往玄武门走。”

“玄武门?”杨衍讶异道,“那是大门,又是北极殿所在,灯火通明,认得我的弟子也多,而且大路上一片平坦,很容易追上咱们!”

“这骚乱惊动了整个武当。”明不详道,“兵荒马乱,未必有人会注意你。正因为是大门,无险可避,反会掉以轻心,盘查或不及青龙白虎两门,这险必须得冒。”

杨衍无意反驳明不详,无论怎样自己也没资格怀疑他,此时即便明不详叫他跳楼,他也真相信自己能飞,于是点头道:“听你的!”

两人依着原路折回,果然没多久就听到敲锣声,有人呼喊后山起火,大批弟子赶往后山。杨衍低着头,心想:“当真好险!若走朱雀门,只怕真要被困住了!”

再回到步天楼,火早已灭了,正如明不详所言,火小烟大,灭得甚快。一些弟子正在收拾,不见掌门与行舟子,行舟子自是率队前往后山救火,至于掌门……

杨衍心中仍有些内疚,可那颗丹药终究没帮上他的忙。此时他脚下虚浮,浑身难受,自己不但没有增长功力,反而白受了许多苦。

“要是没吃那颗丹药就好了。”杨衍道,“捏着那颗丹药威胁师父放行,比捏着他卵蛋还有用。”

“威胁是逃不掉的,这里是武当,两千多人围着你,你能跑去哪?”明不详道,“以质为胁是要能确保生路才行得通,没路,等你东西一放下,人家追上还是得死。”

杨衍点头道:“懂了。”

两人避开守卫多的地方,一路走到北极殿。若真闪不过,遇到杨衍不认识的盘查便拿出令牌,有些人虽觉得杨衍面熟,却也想不到大牢中的杨衍已被放出。武当上下两千多人,有谁能全认识?加上纪律松散,有了令牌,大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人未遇刁难。

北极殿前一片平坦,是一大块空地,再过去便是停客所,过了停客所便是玄武门。玄武门左右各有哨岗五座,间隔各十丈,除了瞭望的,每座哨岗还有守卫十名,合计一百一十名。这是最难的一关,且这个时刻大门紧锁,要骗开也不容易,但杨衍相信明不详会有办法。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玄武门竟然没关,门口还站着一群人。

是华山的车队?

杨衍一愣,咬牙切齿,又是华山!

到底怎么回事?步天楼无故失火,后山也无故失火,到了玄武门又被华山的车队挡住,彷佛天就是要跟他作对似的,逼得他走投无路!

“要怎么过去?”杨衍问道,“华山那群狗……”

“骑马。”明不详道,“停客所有马。”

“可留守的道士认识我,拿师叔令牌怕过不了关。”杨衍道。

“你等我一会。”到了停客所,明不详将杨衍留下,只身一人走入。不一会,里头传来轻微的响动声,明不详又从停客所走出,道:“我们到后面牵马。”

杨衍望了一眼停客所,大抵猜到发生何事。他和明不详各牵了一匹马,明不详道:“这是最后一关。我们冲出去,会遇到华山的人拦阻,杨兄弟,你信得过我吗?”

杨衍点点头,道:“我信你。”

明不详道:“呆会跟在我身后,别抢快。”

杨衍点点头,他知道凶险,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胸口烦闷欲呕,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嘴,只觉手心湿润,打开一看,满手是血。

那颗太上回天七重丹实在是剧毒之物!

明不详见他吐血,问道:“你没事吧?”杨衍摇摇头,翻身上马,道:“兄弟,无论这次能不能逃出,杨衍欠你的一定会还!”

明不详淡淡道:“你死了就不用还。”说着也翻身上马。

“走!”明不详一声令下,两人放马往玄武门急奔。

停客所离玄武门不过十丈距离,是武当接待客人之处,哨所见两匹马冲来,连忙鸣哨,瞬间声动四周,守卫纷纷起身要来拦阻。

七丈……

哨音惊动的不只是武当守卫,还有严非锡,以及跟在他身边的华阳子。

早前,严非锡见玄虚未来送行,正感不悦,又听说了武当失火,从玄武门看去确实可见浓烟。他料或许有事,所以停了车队观望,等了大半个时辰,只有华阳子前来道歉。

离玄武门还有五丈距离……

杨衍见着了严非锡,也见着了华阳子,还有一名年轻人,是那天跟着李景风一起来,被严非锡扇了巴掌那个。

严非锡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杨衍不认识,只觉那人站在火光下,一张嘴大得出奇,等靠得近点,才发现那不是嘴大,而是两颊上刺了青。

距离玄武门只剩三丈……

严非锡认出了那双火红的眼,是杨衍。他怎么出来了?华阳子也瞠目结舌,大感讶异,喊道:“杨……杨衍?!”

“红眼的是灭门种,抓了,另一个杀了。”严非锡道。这话当然不是说给严烜城听的,而是方敬酒。

大门前此刻也聚集了二十名侍卫,一齐涌上。“闯不过。”杨衍心想。

领在前头的明不详猛然低身,放开缰绳,左手捂住马眼,掏出不思议,往马臀一刺。

那马突然失明,又觉屁股剧痛,发了狂地飞奔,二十名侍卫挥刀砍去,往明不详身上招呼的都被他用不思议格挡,往马身上招呼的一刀也没落下。那马被砍得遍体鳞伤,更是狂性大发,人立起来,不住乱踢乱踹,把二十人阵式打乱。明不详向后一个翻身,半空中搭住杨衍肩膀,一个借力落在杨衍身后。

距离玄武门只剩下一丈……

第一匹马倒下,打乱了侍卫阵形,开出了一条小路。还有七八名侍卫得空,挥刀往杨衍跟马身上砍去。如同之前,往杨衍身上招呼的都被明不详挡住,砍在马上的一刀不落,那马身中数刀,扑地跪倒,将杨衍与明不详掀翻起来,明不详抓着杨衍趁势一跃,越过了玄武门。

过了又如何?失了坐骑,守卫们回身就能追上。

何况最难缠的还在前面。

杨衍一落地,两道明晃晃的寒光就在他眼前炸开,是脸上刺青的男子出剑了。他从没看过这么犀利的剑法,但对方攻击的目标不是自己,方敬酒长剑横扫,短剑突刺,指向明不详。

不料明不详没有闪避格挡,而是抓起杨衍,挡在身前,把杨衍当成了挡箭牌。

这两剑若不收势,还不把杨衍刺成筛子?什么人都能杀,灭门种绝不能杀,方敬酒吃了一惊,急忙撤剑。

就在这瞬间,从杨衍身后飞起一道寒光,快而犀利,像是柄短剑。方敬酒头向后仰,堪堪避开,同时右手长剑递出,刺向杨衍肩膀。

只伤不杀,不算违反规矩。

然而他估计错误,他没能避开那短剑。就在他以为对手短剑已刺到尽头时,那短剑却丝毫不停,像是对手手臂陡然间又伸长几尺般直进,往他左眼窝刺来。

怎么回事?方敬酒百忙中不及细想,脚下一蹬,身子向后退开。这一蹬退了足足三尺,刺向杨衍肩膀那一剑就这样硬生生失效。

然而对手短剑竟然还跟着自己!难道那少年的手臂竟然有六尺长?方敬酒只得举短剑格挡。可他左肩之前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小子所伤,还未痊愈,出剑速度不到原本一半,挡之不及,只得弯腰滚地避开,竟避得有些狼狈。

明不详逼退方敬酒,杨衍这才看清明不详那把怪异短刀后头还系着一条细铁链,能当成链子镖使。方敬酒这一退,眼前便让开了道,明不详随即一甩手,不思议猛地转弯,刺向一旁拉车的马匹大腿,那马剧痛之下,当即乱窜乱跳。

着地滚开的方敬酒猛然起身,向前一弹,已如箭一般飞来,又攻向明不详。明不详甩动不思议,在眼前织起一片刀网,一边护着杨衍一边杀伤马匹。方敬酒杀招在左手短剑,受伤后难以发挥,一时不能突破。

方敬酒尚且突破不了,遑论华山其他弟子?明不详把不思议舞得密不透风,更连连伤及马匹,顿时血光飞溅。那些马受伤之后胡乱跳窜,把华山车队弄得大乱,严烜城喝止安抚,不知为何竟是安抚不住。当中一匹突然发恶,踢向方敬酒,方敬酒只得跃起避开。

与此同时,门口的守卫也已冲出玄武门,明不详喊道:“上马!你先走!”同时向后退开,不思议一甩,刺中一名华山弟子肩膀。那华山弟子大喊一声,摔倒在地,空出身边马匹,杨衍翻身上马,却哪里肯撇下明不详就走?

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严非锡猛地一矮身,脚一蹬,冲向前去,这一下当真快如雷霆电闪。明不详扯回不思议握住,短刀反刺,严非锡身子后仰,右手铁掌自下而上击向明不详面门。明不详堪堪避开,掌缘扫到衣襟处,“刺啦”一声,道袍竟被割裂开来,明不详纵身后跃,听到杨衍喊道:“兄弟,快上马!”

明不详听音辨位,弯腰弓背,向后一弹,身体屈成一个“ㄑ”字形,左手拇指中指扣圈成圆,一记拈花指弹向追来的严非锡。

严非锡只觉一股劲风扑面,他没料到这人年纪轻轻,竟能使用拈花指这等绝学,左掌运起真力,“啪”的一声将拈花指力消于无形,脚下不停,右掌向前一推。

明不详半空中一个扭身,还未骑上马匹,背后猛地一道巨力撞来,撞得他重重向前飞出。他后退时对准的是杨衍的位置,杨衍见他飞来,伸手抓住他胳膊,明不详顺势借力,一扭身跨上马背,喊道:“走!”声音已是虚弱。杨衍更不迟疑,纵马急驰,两人一骑奔出。

严非锡见他们逃跑,更是大怒,揪住一匹乱奔的马,翻身而上,纵马要追。不料那马只跑了几步,扑地摔倒,严烜城见父亲就要落马,慌忙喊道:“爹,小心!”

所幸严非锡反应极快,见马身倾倒,立即跃至一旁。那马倒在地上,竟不能起身,后腿上血流如注。

严非锡细看,这才惊觉那马不是被刺伤,而是被刨下一大块后腿肉,他心下大怒,奋起一脚踢在马头上,那马被他这一踢,足足滑开三尺,脑浆迸裂,登时动也不动。他再回头看去,只见车队的马匹纵跳横跃,乱得一塌糊涂,有的已摔倒在地,除了杨衍骑走的那一匹,其余皆受重创。

华阳子走上前来,讷讷道:“严掌门,要不……多留一天?”

严非锡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

杨衍载着明不详急奔,喜道:“明兄弟,真有你的!”

只听明不详道:“往……山上……走……绕到……朱雀门……后面。”

杨衍听他语气虚弱,回过头去,但见明不详脸色苍白,嘴角带血,忙问道:“明兄弟,你怎么了?”

明不详没有答话,双手环住杨衍腰间。杨衍知道他伤重脱力,需得抱住自己才不会摔下马去,不由得胆颤心惊,只照他的话往山上去。

杨衍依着明不详吩咐,绕到朱雀门后方山上,此时已是深夜,一时找不着地方露宿。他担心明不详伤势,正没奈何间,突觉腹中一热,不久前服食七重丹的感觉重又出现。

杨衍心中一惊,难道那药力还没消散?这个念头刚起,肚中那团火又再度爆开,杨衍惨叫一声,全身如遭火焚,抱着明不详从马上滚落………

※※※

李景风一夜没睡好,起了个大早练剑。过了卯正,沈玉倾等人也纷纷起身,李景风见俞继恩跟他打招呼,心想:“这俞帮主也真能睡,昨晚那么大动静也没见他出来。”

用完早膳,沈玉倾打听了消息,找了李景风、朱门殇、谢孤白三人闲聊,讨论昨夜两场大火烧得古怪,又告知杨衍逃狱,据说是有人帮忙,不但偷走了大赤殿之司行舟子的令牌,还偷了掌门的太上回天七重丹。妙的是,玄虚虽哀伤惋惜,悲痛欲绝,长吁短叹,却不怪杨衍。

朱门殇讶异道:“他不怪杨衍?”

沈玉倾道:“据华阳仙长说,掌门只叹自己福泽不足,机缘未至,没化消杨衍仇恨,是以上天派杨衍偷走他药丹,才有今日这一劫。”

朱门殇骂道:“这武当上下真是修仙修疯了!”

沈玉倾随即又提到昨晚严非锡拦阻不了杨衍,还跟武当索要了马匹,直耽搁到丑时才离去,看来对武当甚是不满,连多待几个时辰都不肯。朱门殇听得拍手叫好,李景风猜测是明不详帮忙,心下想:“明兄弟只大我一岁,功夫见识智计却都远胜于我,我怎么还能耽搁时光,毫无长进?”

谢孤白听说杨衍明不详逃走,不动声色,见李景风沉思,问道:“三弟在想什么?”

李景风道:“大哥二哥,我不跟你们回青城了。”

沈玉倾讶异道:“你不跟我们回青城了?”

李景风摇头道:“我想去衡山拜师。”

朱门殇皱眉道:“去衡山干嘛?要拜师,青城的功夫不好吗?”

李景风道:“我还想四处走走。”

沈玉倾道:“三弟,你我已经结拜,你若还这样见外,这还算得上兄弟吗?”

李景风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道,“青城是我故乡,又有二哥你们在,我随时都能回去。但天下这么大,若不趁年轻时走走,岂不可惜了?”

沈玉倾皱眉道:“先回青城,见过掌门,谢过了你救我兄妹之恩再离开不行吗?”

李景风摇头道:“还是不了。”

沈玉倾道:“我不管,我们刚结拜,你连回去见我父母都不肯,这算什么兄弟?先回青城,之后要去哪我都不留你。”他只道李景风仍是自卑,所以不肯与他回青城。

李景风见他不高兴,当下也不好说什么。何况与这群好友分别,自己也确实难受,只道自己再考虑看看。

李景风回到房间,心知沈玉倾不肯放行,但他心念已决,收拾了行李,拿起严烜城的手巾,见无人在,偷偷去敲了沈未辰的门。

沈未辰开门,见是李景风,问道:“什么事?”

李景风道:“我要走了,你……你帮我跟你哥告别,还有跟大哥告别。”

沈未辰讶异道:“你不跟我们回青城?”

李景风摇头道:“不了。”

他定定看着沈未辰,好一会,叹了口气,取出手巾递给沈未辰,道:“这是严公子昨夜托我转交的,他是个好人,祝你们百年好合。”

说完,李景风内心酸楚,原来说出来比心里想着还要难受十倍,不禁扭过头去道:“后会有期。”

沈未辰听他说得古怪,不由一愣。李景风提着行李就走,等她回过神时,见李景风已去得远了,她本想喊住他,不知为何却又没喊出口。

她关上房门,只见沈玉倾正坐在桌前,原来他早就在屋内听着。沈玉倾问道:“景风兄弟还是走了?”

沈未辰点点头,若有所思,又问:“哥,你真不留他?”

沈玉倾叹道:“我留过了。人各有志,既然他去意已决,我也不能强求。”

他相信李景风绝非池中物,本想把他留在青城栽培,运气好的话,一两年内小妹若没婚配,景风又已大成,这门婚事虽然渺茫,但只要小妹有心,自己在一旁说好话,也不是不可能。正如嵩山掌门也把女儿嫁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萧情故,正是看重他的才能。

但李景风似乎尚有志向,所以不愿留下。

他见沈未辰手上拿着一方手巾,问道:“这是什么?景风送你的礼物?”

沈未辰道:“是严公子托他转送的。”

沈玉倾接过,看了上面的文字,笑道:“看来严公子对你甚是有心啊,说与你相遇一面,于愿足矣。”

沈未辰接过手巾,这才看了上面的文字,淡淡道:“其实严公子也挺好的。”说完将手巾放在桌上,道,“我手不方便,哥你帮我收着吧。”

沈玉倾见她闷闷不乐,猜她感伤李景风的离去,便找了些话题逗她,兄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

李景风来到停客所,见谢孤白牵了一匹马正在等他,李景风讶异道:“大哥,你……”

谢孤白道:“我知道你定会离开,所以在这里等你。”他把马牵到李景风面前,又道,“有马方便些。”

李景风明白谢孤白的意思,点点头道:“多谢大哥体谅。”说着牵过马。

谢孤白道:“有几件事,临行前我想嘱咐你。第一,日后若见着明不详,能避则避。”

李景风讶异道:“为什么?”

谢孤白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你还记得朱大夫抓虫的事吗?”

李景风点头道:“当然记得。”

谢孤白道:“朱大夫那个信还没捎给萧公子,你别去衡山,改去嵩山,帮朱大夫把这个讯息传到,说是江大怕事,先回武当了。”

李景风疑问道:“这跟明兄弟有什么关系?”

谢孤白道:“你见着了萧公子,问他明不详,他便会告诉你,比我说有用得多。”

李景风虽然不解,仍点头道:“我知道了。”

谢孤白道:“你要见萧公子恐怕不易,我帮你准备了一封青城文书,你具名拜帖即可。”

李景风点点头,道:“我都会记得。”

谢孤白拍拍李景风肩膀,李景风翻身上马,临走前又回望谢孤白一眼,随即“驾!”的一声,往玄武门奔去。

谢孤白目送李景风远去,想起了昨夜之事。

听说明不详中了严非锡一掌,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

李景风骑着马,自山上望下,但见林木葱郁。他情伤未复,又与好友别离,不免心头郁结,就想:“我且不忙下山,往山上走走,看看风景也好。”随即调转马头往山上走去,绕过武当真武大殿,直到朱雀门后,又继续上山。

忽地,道旁树林中冲出一人,哑着嗓子喊道:“景风兄弟!”

※※※

当明不详再次睁开眼睛时,第一个见到是李景风。

“你终于醒了?”李景风喜道,“太好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景风兄弟?”明不详缓缓坐起身来。李景风忙道:“你别起身!你伤得很重!”

他亲眼见到明不详背后的乌黑掌印,这绝对是严重内伤,一动便会全身疼痛,但明不详却恍若未觉,坐起身来问道:“杨衍兄弟呢?”

李景风神色黯然,转过头去,明不详顺着他的目光见着了坐在屋角的杨衍,只见他神情委靡,脸色苍白。

更古怪的是,此时他全身皮肤龟裂,手、脚、满脸都是剥皮脱落的痕迹,一张原本清秀的脸庞此时竟变得惨不忍睹。

明不详问道:“他怎么了?”

李景风道:“他……”

杨衍猛地惨叫一声,哑着声音道:“又……又来了!呃!……”喊完翻倒在地,不住翻滚,像是忍受着极大痛苦一般。

李景风咬牙道:“都是那颗什么七重丹害的!杨兄弟从昨晚起,每两个时辰就要发病一次!”

他亲眼见到杨衍发作时的痛苦,当真生不如死,却又不知如何解救。他本想回头去找朱大夫,却被杨衍阻止,说是怕被武当发现,非要等明不详醒来筹划。

李景风见杨衍痛苦万分,焦急问道:“明兄弟,你这么聪明,有没有办法救杨兄弟?还是……你伤势这么严重,我要怎么帮你?”

明不详想了想,对杨衍道:“杨兄弟,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杨衍在地上不住翻滚,哑着声音道:“能……能听见……”

“纳气丹田,散于四肢,行若无力,动若有神,意守心间,神游物外。”明不详道,“把内力聚集在气海,照我说的方法运气。”

明不详说着,虽没露出痛苦神色,但说话间已有些喘,显然是伤势沉重,真气不足。

严非锡这一掌几乎要了他的命。

李景风甚是担忧,却不敢打扰明不详。只听明不详继续说道:“我现在教你……易筋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