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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一生余得许多情

王渝不禁问霍锦宁:“锦宁,我叔父可从东北回来了?”

“已平安回到南京。”霍锦宁颔首:“但调查报告书还没有完成。”

他顿了顿,在桌下轻轻的握住了阿绣紧攥成拳的手,继续道:

“目前看来,情形不容乐观。”

柳条湖事变后,日本侵占了整个东北地区,并在今年初扶持前朝逊帝在长春成立了傀儡政权——满洲帝国。国联行政院成立调查团,赴中国东北调查日本发动侵略缘由以及满洲问题,王维国等几位外交官任国联调查团中方代表,随团前往东北。

但操控调查团的是西方列强,背后利益错综复杂。经过重重教训后,中国已经不再对英美大国抱有幻想,从国际手段解决日本侵略问题,希望微乎其微。

连中央政府都忙于内战,尚且对日采取不抵抗政策,又如何能寄希望于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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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谢家告辞以后,霍锦宁和阿绣在清华园内散步,不知不觉来到荷塘月色亭。

夜色深深,月光洒落一池清辉,正值盛夏,满塘荷花莲叶,无穷无尽。

两人坐在池边,轻声聊着天。

其实自九一八以后,整个华北都笼罩在日军阴影中,北平的氛围,学校的氛围,委实不太愉快。但阿绣尽可能拣一些有趣的人和事来讲,比如食堂里新开张的奶油西点铺子,比如每天早晨响应强身报国的号召去圆明园跑步,比如去旁听其他学院的课程被老师识破委婉的请了出去...

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的琐碎,可他听得不厌其烦。

其实两个人能这样静静相拥坐在一起,已经很好了。

她想起什么,不禁抿嘴笑了起来:“昨天啊,我听她们说了一句顺口溜,说是近来北平城里女学生的择偶标准。”

“什么?”

“北大老,师大穷,清华燕京可通融。”

霍锦宁想了想,“当初家中请西席就曾在京师大学堂执教,看来我也算半个北大生。”

阿绣哭笑不得,这人正当风华茂年,她还怕他嫌自己是小丫头片子,他却嫌自己老?

仲夏夜悠长,两个人坐在池塘边的亭子里,被檐下一盏昏暗的电灯勉强照亮着。阿绣细皮嫩肉的身上,一不小心就被蚊虫咬了几个红包,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抓,被霍锦宁阻止了。

“抓破了会更痒,回去擦点药吧。”

他碰了碰她手臂上红肿的地方,有些责怪自己的疏忽,“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阿绣顿了顿,小声道:“可不可以,陪我再坐一会儿?”

不只是因为聚少离多,相思苦短,还是因为他若在身边,她能多一份支撑的力量。

霍锦宁伸臂揽住她纤弱的肩膀,低声道:

“有些事情,与你无关,不必放在心上。”

自从谢家出来,阿绣便一直郁郁寡欢,霍锦宁知道她心中所想,方才他提起国联调查团时,她脸色微变,他就知道了。

“我晓得。”

阿绣缓缓点头,轻声道,“可忍不住不在意。”

所谓满洲国云云,不过是一场闹剧。

那一日消息传来,北平学生群情激奋,冲上街头□□示威,她被同学拉着,走在□□的队伍里,耳边听着“反满抗日”的口号,想起早上在报纸上看到的登基仪式照片,只觉得荒诞至极。

在共和国里,做着复辟前朝帝制的旧梦,已经足够荒诞,更何况是里通外敌,甘心当日本人的傀儡?

而此时此刻在所谓新京上演这场闹剧的人,无一不是她的同宗族亲。

她的身世从来就不曾给她带来一丝骄傲荣耀,而今更是雪上加霜。

霍锦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双眼看向自己,缓缓道:

“记住,你是阿绣,只是方阿绣。”

这是她自己坚信了无数遍的话。

她是阿绣,是从小在笙溪镇长大的梳头娘姨,是说吴侬软语的江南姑娘,是北平大学里的进步学生,什么大清朝云云,满洲国云云都与她没有关系

她眨眨眼,心里涌上的别扭和难堪被这句话慢慢抚平了。

“可我还是有点难过,就一点点。”

她把头缓缓靠在他的肩上。

就今晚,就现在,让她最后为身体里流动的血脉而纠结一刻,今晚过后,她会彻彻底底的忘记。

或许她是不孝不义的女儿,是忘祖背宗的叛徒,可她自己的人生只想自己来做选择。

也许身在远方的九哥感触与她是相同的吧。

真好,她并不是孤单的,即使他们不能见面,她仍然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同命运铺陈的既定道路而抗争着。

作者有话要说:  1.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整个中国东北地区,使其沦为日本的殖民地。1932年3月9日,在日本军队的撺掇下,末代皇帝溥仪,从天津秘密潜逃至东北,在长春成立了傀儡政权——伪满洲国。

2.1932年1月21日国联成立李顿调查团。团长是英国人李顿侯爵,故亦称李顿调查团。国联行政院规定他们除调查日本在中国发动“九一八”事变而形成的满洲问题外,也调查中国的一般形势。

第92章

山里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是乌云密布。细雨如织, 庭院里珍木异卉, 花团锦簇,不远处长冲河烟云浩渺, 统统笼罩在一片朦胧雨中,如诗如画。

萧瑜立在檐下回廊中,写下最后一字, 手中笔墨终停,静默看了片刻,轻笑了一声。

她随手将毛笔扔在纸面上,任墨渍浸染白纸,施施然走到一旁摇椅上靠坐了下来, 漫不经心望着庭院里雨打花叶, 闻着空气里弥漫着的清新水汽, 享受这难得悠闲的日子。

这接连三栋别墅,前临长冲河,背依大月山, 风景优美,冬暖夏凉。别墅本康雅聆的友人玛丽夫人所有, 两人私交甚好, 今年初玛丽夫人将别墅赠送给了康雅聆,于是康雅聆便把这里定为了她夏日的避暑别苑。

比起上海南京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这里的日子实在清新恬静,让人一时间忘记外面的战火纷飞,流连忘返。

梁瑾端着一碗酸梅汤走了过来,他见萧瑜一身白色长衫,懒懒散散的躺在摇椅上,不禁微微一笑。

“许久没见着你这样放松了。”

“是么?”萧瑜恍然。

梁瑾轻叹了口气,她或许自己不觉,可他这几年是清楚的感觉到她的紧绷和焦虑,时有时无,却一直没散过。

平日里懒散不羁的萧二小姐,穿上那身军装时,气质是不一样的,永远的衣冠齐整,腰背挺直,纹丝不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想她心底里对于这身军装,大概有一种执念一般的仪式感,亦或者只是习惯。

广州那三年,给她的人生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这烙印不知不觉刻在她灵魂深处,日日夜夜的拷问着她。

萧瑜接过梁瑾递过来的盛着冰镇酸梅汤的玻璃碗,喝了一口。

“不够凉。”

梁瑾无奈:“特意放一会儿才拿过来,太凉了对脾胃不好,女孩子家总该注意点。”

萧瑜低头慢条斯理喝着酸梅汤,悠悠道:

“谁还是什么女孩子啊。”

寻常女子她这个年纪,怕不是早就儿女成群了。

时间委实是个微妙的东西,从前似乎一两年能过成一辈子,而今三年五载恍然不觉。

“你呀,哪有半点变化?”

梁瑾摇头失笑,眼前这人数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身上没有一丝岁月流逝的痕迹,反而眉宇间轻狂软去,那份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便愈发诱人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将空碗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忽而看见桌上铺的宣纸,上面写的还未干的毛笔字。

这副字写得端正大气,筋骨硬朗,很是不错,可惜被随意扔在上面的墨渍全毁了。

梁瑾拿起那只笔,有些惋惜:“怎么这样不小心?可惜了。”

纸上端端正正写的六个大字:攘外必先安内。

“是可惜了。”

萧瑜随意瞥了一眼,淡淡道:“烧了吧。”

梁瑾一愣,看了眼她的神色,便没有多问,只点点头:

“好。”

于是取过瓷盆,划了根火柴,将那幅字卷起点着了,扔在里面。

眼看火舌舔舐,宣纸蜷曲成灰,一切就像从不曾发生过一样。

萧瑜这才眉宇慢慢染上笑意,起身踱到桌边,“没想到云老板于书画一道也颇有建树。”

“二小姐是在取笑我?”

他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哪有正经念过书,起初就连帕子上那“怀瑜握瑾”那四个字也看不懂,都是后来才慢慢学起的。

“不敢不敢,是我不是。”

萧瑜听出他话中的恼怒,笑着摇头,重新铺起宣纸,拿起毛笔:

“有首词还是要请教云老板才成。”

说罢便在纸上写下《苏幕遮》半阙: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我第一次听见云老板的名号,想起的就是这几句。”

“可惜我名取的却不是这一首。”

梁瑾轻轻一笑,靠了上前来,伸臂将她揽在怀中,右手握上她拿笔的手,借着她的力,二人一同写下: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这句出自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 。

萧瑜揶揄:“说起来,这一出委实不是什么清净戏,平白惹出许多冤家来。”

杜丽娘看了数章便春心萌动,宝黛共读几页终是情窦初开。

她侧过头来,“可放到此时此刻,却要调换了下。”

梁瑾呼吸微热,轻声问:“如何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