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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一生余得许多情

第31章

连绵几天的阴雨天终于放晴,弄堂里歪歪斜斜挤着无数间破旧的老屋,小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踩进泥里。

这里钱亚萍和阿绣一前一后,一蹦一跳,挑着干净的地方落脚,唯恐弄脏黑色的皮鞋和雪白的长袜。

“亚萍,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钱亚萍最终停在一户简陋的木门前,伸手敲门:

“姆妈,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脚步声。

“是阿萍吗?”

一个蓝衣布衫挽着袖子围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打开了门,嗔怪道:“哎呦,侬不晓得拿钥匙啦?”

“忘了嘛!”钱亚萍笑嘻嘻的把阿绣拉到身边:“姆妈,这是我同学,她来我们家吃晚饭!”

“伯母您好,打扰了。”

阿绣老老实实的鞠了一躬,把手里的食盒递上来。

丁妈听说她要去同学家拜访,特意给她准备了许多精美的点心,让她不用空手来。

钱母本来脸色不渝,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表情这才缓和了些。

“进来吧。”

钱家的院子逼仄,里面堆满了脏兮兮的杂物,院子里拉起七八条绳子,上面晾着许许多多刚洗完的旧衣服,还不停地滴着水。那些衣服有男人的,有女人的,还有老人和小孩的。

“那是我姆妈帮人家洗的。”钱亚萍随口道。

钱母钻进厨房继续做饭,钱亚萍迫不及待的把阿绣拉进自己屋子里。

钱亚萍的房间很小,窗户很窄,房顶也矮,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黑乎乎的煤油灯,屋里弥漫着隔壁厨房炒菜烟熏火燎的味道。

“阿绣阿绣,你说七小姐昨天让你陪她吃茶了?怎么样,是不是那种英式的下午茶?有伯爵红茶和起司蛋糕?”钱亚萍激动的拉着阿绣的手问着。

阿绣点头,有些不情愿的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吧。”

自从上一次霍冬英见过她后,就经常派人开车从学校里把她接出来,让她陪着自己。有时是在家中请客吃茶,有时带她出去逛街做头发,给她穿漂亮的衣服,让她戴昂贵的首饰,为她介绍不少富家公子小姐,让她彻底见识了上流社会的奢侈享乐。

嗯...她觉得七小姐一点也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孤独寂寞,她的生活明明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昨天霍冬英在家里邀请了一些朋友办茶话会,阿绣和赵婕妤被叫去了。席间赵婕妤弹了一首轻快的钢琴曲,赢得了大家交口称赞,霍冬英便让阿绣也表演些什么来助兴。

阿绣刚刚上学半年,并没有学会什么像样的乐器,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她脸色通红,连话也说不出来。

可霍冬英表情冷淡抽着雪茄,优雅的吐出一个个烟圈,并没有把说出口的话收回来的意思。

阿绣情急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小声朗诵了一首诗歌,半农先生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是她前几天在书房的一本诗集中看过的,优美的文字,热烈的感情,让她一下子就爱上了。

据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书面上正式使用代指女子的“她”字,有人说这是写给心爱的姑娘,有人说这是写给伟大的祖国。阿绣更偏向于后一种,诗人先生远赴英国求学,身在异国他乡,他一定是时刻怀念着祖国的大好河山,这才写下如此情真意切的诗句来。

一首诗歌朗诵结束,阿绣也顾不得众人的反应了,飞快的躲到一边的角落里,捂着自己滚烫的脸,慢慢舒缓剧烈的心跳,这样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偏偏有人不叫她如愿,一个叫郑复央的年轻人,据说是某报社经理家的公子,一直不停的和她搭讪,说自己也喜欢新体诗,要跟她交流一下心得,还说自己和朋友组织了一个诗社,问她要不要参与,等等之类,让她手足无措,疲于应付。

后来她一个不小心把红茶洒在了裙子上,匆匆去换衣服,这才躲过了他。

这样的场合,阿绣不喜欢,钱亚萍却很喜欢。

她有些羡慕,有些难过:“真好,我也想去,我只跟着七小姐去过几次牌局,不像你,已经那么得她喜爱了。”

阿绣连忙安慰她:“你别伤心,下次七小姐让我再去的时候,我一定拉着你一起。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这样经常外出,真的很影响课程啊......”

她本来就基础不牢,这样三天两头缺席上课,她回家后又要花大力气念书补救了。

“好啊好啊,下次你一定要跟七小姐说带着我。”钱亚萍高兴道:“不过,这个礼拜我们不就是有机会了嘛!”

说起这个,阿绣又头疼了,霍冬英这个礼拜六的晚上在家中举办酒会,叫阿绣和钱亚萍一同去参加,为此还专门找人教她们跳交际舞,为了短时间迅速学会,每天下午她们都必须抽时间来练习。

阿绣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霍小姐是她的恩人,她不能拒绝。

钱亚萍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讨论那一天七小姐会让她们穿什么衣服,戴什么珠宝,七小姐会请哪个酒店的名厨来烹饪美食,到场的会有哪几位达官显贵......她的眼睛里盛满着亮晶晶的渴望。

阿绣心不在焉的应着,心思已经飘到了上午老师讲的那首宋朝的诗词上了,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靖康之耻是哪一年来着......

砰砰砰——院子里传来巨大的砸门声,一个男人粗哑着嗓子喊道:

“来人啊,开门!都死到哪里去了?”

钱亚萍脸色一变,血色褪尽:“糟了,他怎么回来了?”

阿绣还没等问是谁,钱亚萍就按住她的肩膀,告诉她:“阿绣,待在屋子里别出声,无论你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知不知道?!”

阿绣懵懵懂懂的点头,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钱亚萍出去了,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母匆匆忙忙赶去开门,刚一打开门栓就被人一脚踹开了门,一个男人大步走了进来,浑身醉醺醺的,骂骂咧咧:

“死婆娘,这么慢才开门,是不是不想让我回来?”

钱父走进屋子里,看见脸色苍白的钱亚萍,没好气道:“见到你老子也不吭个声?读书读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个赔钱货!”

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钱母战战兢兢的走过来问道:

“你吃饭了吗?正好你回来,咱们一家人吃晚饭吧。”

钱父瞪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到饭桌旁边,端起桌上唯一有肉的一道炒菜,拿起筷子就直接往嘴里扒,等吃得差不多的,又抓起馒头狠狠咬了两口,抹了抹嘴,问道:“家里的钱呢?都拿出来!”

钱母惶恐道:“哪里有钱?你上次不是全拿走了......”

话没说完,被钱父一脚踹到一边,他怒目圆睁骂道:“敢骗老子?院子里那么多衣服,哪能没有钱?快拿出来,不然我打死你!”

钱母哭着说:“只有几块钱,还要留着买菜呢,家里的米已经吃完了,给了你你又要拿去赌了!”

钱亚萍冲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央求道:“别打姆妈!家里真的没钱了!”

钱父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钱亚萍脸上,“滚开!”

钱亚萍被打的身子歪在一边,嘴角流血,左脸立马肿了起来,领口歪歪扭扭,露出了里面戴着的珍珠项链。

钱父眼尖,上前一把攥住那条项链,厉声问:“哪来的?这么值钱的东西你敢藏起来?给我!你个不要脸的赔钱货!”

“不要,那是七小姐给我的,你不要想抢走!”钱亚萍死死攥住自己的项链,死活不松手。

钱母心急如焚的拉架:“阿萍,你快松手,不然他会打死你的!”

接下来,就是一片骂声,哭泣声,求饶声,桌椅板凳碗筷落地的声音。

最终钱父抢走了珍珠项链,把家里最后的一点钱搜刮干净后,扬长而去。

阿绣屏住呼吸,在屋子里躲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才小心翼翼的打开门走了出来。

厅堂里一片狼藉,饭桌被掀了,做好的晚饭洒了一地,她拿来的食盒也被扔到了地上,糕点被踩得稀巴烂。

钱母满面青肿,却习以为常一般和钱亚萍低头收拾着残局。

“亚萍......”

钱亚萍抬头看向阿绣,她的脸高高的肿着,眼睛红肿,还有泪光,脖子上有一条红痕,勒得很深,似乎就要出血。

阿绣眼眶红了,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能傻傻的看着钱亚萍。

她以为钱亚萍会委屈,会悲伤,会愤怒,会因为被她看见而觉得难堪。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钱亚萍只是无力的冲她笑了一下,耸了耸肩,稀松平常道:

“饭吃不成了,真可惜。你傻站着干嘛?快来帮忙啊!”

阿绣愣了一下,然后大力气的点头,急忙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扫把帮着扫地。

三人齐心合力,把厅堂重新收拾出来了,钱母身上有伤,又累又疼,进屋躺着去了,不再管她们。

阿绣和钱亚萍把碎碗装在竹篮里,拿出去丢掉。

月光照在狭长的弄堂里,小路上寂静无人,两个人并排走着,谁也没说话。

阿绣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还是钱亚萍先开口,她烦恼的问:“你说我脸上的红肿这几天能不能消?脖子上的还好说,可以系一条丝巾,我看七小姐这样系过,可是脸上的怎么办?”

阿绣担忧的问:“你还要去礼拜六的舞会吗?你的伤看着有些严重,不然还是好好休养......”

钱亚萍冷声打断了她的话:“我必须去!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非去不可!”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质问阿绣:“你不希望我去?你是不是怕我跟你争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阿绣从来没见过钱亚萍这么可怕的表情,她又委屈又着急,连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哪里有瞧不起你?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钱亚萍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有那样一个家,那样一个烂赌鬼的父亲......”

阿绣扔下竹篮,牵起她的手,坦诚道:“我是孤儿,我爹娘很早就死了,我姨姨把我养大,她扔下我和人私奔了,我差一点被嫁给一个吃喝嫖赌抽的窝囊废,我...我这次数学测验又没有合格,你会不会也瞧不起我?”

钱亚萍甩开她的手,愤怒道:“可你的国文和外语都是优秀!”

两个小姑娘互相盯着,彼此僵持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钱亚萍伸指头戳了戳阿绣的小脑袋:“笨阿绣,数学笨蛋!”

阿绣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我家里好像有一种消肿的药酒,特别特别的好使,明天我带给你好不好?”

丁妈泡的药酒,据说是祖传的方子,千金不换!

“真的吗?”钱亚萍兴高了起来:“好阿绣,明天你一定要记得带来,不然我真的要戴着化装舞会的羽毛面具跳舞了!”

“一定不忘!”

女孩子的吵架啊,总是和好得这样快,就像是天上挂得这轮月亮,一会儿圆了,一会儿又缺了,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两个人重归于好,亲亲密密的挎在一起,在弄堂里的小路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