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九话(1 / 1)

作品:《斑鸠

百灵蜷缩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捂着自己的伤口,滴滴血渍在坐垫上绽放,触目惊心。我一连掏了两支或者是三支细烟都掉在地上——根本没法拿稳,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却依旧没法减低狂跳不止的心率。

无言的恐惧笼罩在驾驶室中,足足有一分钟,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百灵拉住我的袖口,脸色煞白:“为什么?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惊魂未定的我,只能挤出一点点同样苍白的笑颜。

“她明明,明明昨天还和我睡在一起……”她用手抱紧自己的双肩,瑟瑟发抖:“明明刚才还在和我说笑话……”

是啊,那个自称“帕拉斯.雅典娜”的美丽少女,昨晚还楚楚可怜地对我撒娇,今天早上还边唱边跳着坐上我的卡车——就和所有的同龄女孩子一样。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把自己伪装到这种地步?可以为了接近目标,把恶魔的黑色翅膀染成天使的白色羽翼?

“别怕……”我有气无力地道:“她被我甩掉了。”我腾出手,摸了一下百灵颤抖的额头:“已经没事了。”

“是吗?”——这个嗓音比窗外吹来的冷风还要让人浑身颤栗。

是帕拉斯!

她就站在车门外,左手搭着后视镜,笑盈盈地看着我。

倒吸一口凉气反而让我的脑袋冷静下来:我坐在车里,她站在车门外——而且是一辆开着的车,现在的局势对我有利!

我猛弹开车锁,用力把门撞开,而帕拉斯像一只机敏的猴子,顺着车门展开的方向轻跳,竟然一下就爬上了卡车的前引擎盖,堵在车窗前。

她看了一眼百灵,虽然没有视觉,但那可怜的小姑娘此时还是像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呆若木鸡,只是惊恐地张大了嘴。

工兵刀瞬间贯穿了防弹车窗,旋转着的链锯直刺百灵眉心,我拉过百灵的肩膀,把整个人都扯到怀里,才救下她一命。

帕拉斯抽回利剑,举过头顶,显然是要冲这边斩来。我向右猛打方向盘,她没能趴稳,在引擎盖上打了半个滚,用手抠住车窗边缘才不至于掉下去。

她比想象中还要难缠,不光是敏捷与手法让我叹服,那坚韧和冷酷的态度更叫人胆战心惊。

我来回打弄方向盘,让车子走起蛇行,以期把她甩掉,在57号公路上,这种行为几乎就是自杀,但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而她也左右扭动,改变着身体重心,始终趴在引擎盖上。

突然,她挥剑扎中车窗上沿,抓着刀柄翻身爬到驾驶室的正上方,从视野中消失。

“她在上面!”百灵紧紧抱住我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大喊:“她在上面!”

我咬咬牙,从副驾驶的位置底下抽出Q9M突击步枪,拉开枪栓,打开保险,对着天花板胡乱射击。子弹贯穿了装甲之后,露出一排透光的空洞,百灵捂着耳朵,一边抽泣一边颤抖,而我一边小心保持车体稳定,一边抬头观望,想要从那些小洞里看到帕拉斯的位置。

但我看到的,却是转着链锯的工兵刀,它刺穿了天顶,差点就割开了我的天灵盖,我急忙低下头回避,再举枪时,天花板已经被切开了一个半人长的大口子。

即便有链锯的帮助,要熟练使用工兵刀也需要很高的技巧以及相当的腕力,而她显然非常专业。

几颗子弹徒劳地划上天际,不见帕拉斯的身影,只有她的声音若隐若现:

“你不可能打中我,哥,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车速85——在这个路段,以这种速度,原本是只可能出现在我噩梦里的场景,但今天,正有更可怕的噩梦在逼迫我不得不继续踩紧油门。这样做显然是把双刃剑:如果坐在车里的我都会感觉心惊胆战,更何况站在车外的女孩呢?

“我看还是你放弃吧!”我壮着胆子,高声喝起来:“你没机会的!”

“别着急!哥!”对方也扯着嗓子回道:“几分钟之内!你就会看到我需要你看到的东西!”

我本能地低头看了一眼百灵,她伏在我的大腿上,捂住双耳,缩成一团。左臂的伤口依旧在往外渗血,只是不像刚才那样厉害,血水顺着她白皙的膀子滑到肘部,又滴在我的膝盖中间。

“对,没错,就是那里!”帕拉斯的声音相当近,我连忙抬头,却看不到她人:“用手摸摸那个伤口!摸摸那些血!好好看看!睁大你的眼睛!”

我没有照帕拉斯说的做,因为比起她的话,另一个问题更攸关生死:她是怎么知道我在看哪里的?

我轻拍百灵的背:“百灵,我需要你的帮助,现在。”

没有反应,女孩捂着耳朵不住发抖,我用力抬起她的肩膀,好让她面对我:

“百灵!”我单手来回摇了她两次:“能听见我吗?”

她仿佛如梦方醒,张着嘴,木讷地点点下巴。

“好的,你听好了,”我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努力让自己首先平静下来,然后压低声音道:“她现在还在车上对吗?你能听见她的声音吗?”

百灵闭上嘴巴,微微抬首,似是侧耳倾听,过了大约3,4秒,她用力点点头:“她还在,就在后面,在上面,蹲着,手里还拿着刀。”

后面,上面,那也就是说,帕拉斯现在正蹲在货仓的顶上。

“好,”我把女孩拉到自己身边,脸贴着脸,用我这辈子最小的声音说道:“她如果靠近,向这边靠近,只要开始动作,你就告诉我,马上告诉我!明白吗?”

百灵脸色很糟,但她还是颇郑重地“嗯”了一声,仿佛背负了天大的责任——没错,整整两条人命现在都在她的耳朵里呢!

现在要做的,是设下一个陷阱——就和在血狱中常做的那样,设下一个瞬间逆转战局的陷阱,但与以往血狱的情况不同,今天的陷阱如果没有成功,失去的不仅仅是奖金,而是人生的全部。

前方500米,完美的S弯,好一个能够决出生死的地方。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慢慢松开油门,速度计的指针缓缓随之下垂,75……70……保持在接近65的刻度,可以了,应该可以了。

毫无疑问,那个蹲在车顶上的少女,是个真正的高手,技巧、意志、章法和战术结合得天衣无缝,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和缺点,也非常善于利用别人的脆弱,更懂得捕捉转瞬即逝的先机。

这样的对手,却往往离顶尖相去甚远——他们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而轻视对手的谋略。

前方是S弯,左边是山壁,右边是悬崖,一个正常的司机此时会做什么?当然,会减速,这我知道,而她当然也知道,我需要给她的,只是一点点提示——65的车速并不低,但她绝不会放过机会。

屏息,然后,侧耳倾听。

我等待的并不是帕拉斯的脚步——我根本就不可能听见,而是百灵的尖叫:

“她过来了!她跑过来了!在右边!”

跑,此时此刻,是一个有生命危险的动作,只有对平衡与速度绝对自信的人才敢这么做——一次火中取粟式的突袭,在对手觉得最不可能的时候,在最不可能的位置上,以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完美绝杀。

帕拉斯那秀丽而带着淡淡微笑的面孔,忽然出现在右侧的车窗前,手里那把工兵刀剑身平举,行将刺出——原来如此,驾驶室顶部的开口只是诱饵,用来引开我的注意,然后从副驾驶的位置上直接刺杀百灵。

而帕拉斯唯一的误算,恰恰就是猎物本身的能力。平时我不好说,但至少这一次,百灵的代偿值回了成本,她不仅听出了对方行动的时机,甚至觉察到了动作的方向,突袭在还没开始前,就已经失败。

早有准备的我,在踩下刹车的同时向左猛打方向盘。单手持剑的帕拉斯,无论另一只手抓着什么,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站稳,她上身向外仰倒,但并没有被甩出去——我也根本没指望她会被甩下车。

刹车引起的反作用力还未消失,我便又一次踩下油门,同时松开方向盘,一手操起Q9突击步枪,一手伸直,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平衡才勉强扯到她的头发。

这可能就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破绽了。在血狱中,我见识过女人之间的对决,她们无一例外都是短发,而像帕拉斯这样留着过肩长发的女子,老实说根本就不适合战斗。

头发这种东西,一旦被对手绞在手里,就如同被扼住了脖子,头部直接受控,疼痛会让反抗的意愿遭到削弱,甚至连正确的体位都无法保持。更重要的是,拉住了头发,就等于为我锁住了位置,我抬起步枪——她的脸近在咫尺,根本没有射偏的可能。

心中默念着“死吧”,就像是在祈祷,然后扣动扳机。

弹壳横飞,砸中我的脸,又落在百灵的背上;弹头击穿了驾驶室的右门和侧窗,却没能打中它应该打中的目标。

仿佛在一刹那看穿了射击的意图,帕拉斯在我扣动扳机的同时,挥剑斩断了自己的头发,后仰着跳开,躲开了每一发子弹,但这个动作也让她彻底失去平衡,甩出车去,重重摔在地上。

虽然不是“坏人灭光”式的结局,但已经可以接受——我顾不得S弯的凶险,也顾不上帕拉斯的死活,猛然踩下油门,用我这辈子最熟练的手法过弯,加速,一骑绝尘。

直到开出差不多一公里,我才缓过气,朝后视镜瞄了一眼:已经没有那个女孩的踪影。

我到现在都搞不懂,像她那般美丽到让人窒息的少女,那般甘甜的笑颜,那般清澈的双眸——好吧,可能只是单眸,为何会像只野兽般冷酷无情?为何会散发出让人恐惧到不能理解的气息?

“她的声音……”百灵直起身,斜着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听不到了。”

“啊,是呀。”我丢下步枪——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刚才一直抓在手里,然后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这次是真甩掉了。”

再也说不出更多了,百灵就这样沉默着,目光呆滞,抱着自己的双肩微微发抖。虽然我很想问她“为什么帕拉斯要追杀你”,但很显然,这是个蠢问题,而且注定没法从她身上得到答案。

很快,57号公路的老段就被甩在身后,通过岔道,漂亮的路基、崭新的地标映入眼帘,就连两边茂盛的树丛也有被仔细修剪过的痕迹。还没跑出半里地,就有一整只运输车队——大概有6,7辆大型货车,迎面经过,至于其它小车更是络绎不绝。

路牌上印着鲜红的“距卡奥斯城60公里”字样——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有了安全感。虽然出于走私的缘故,我还得绕点小路,但无论怎么说,现在已经进入卡奥斯——这个世界文明象征的领域之内了。

一架极漂亮的喷气机呼啸着从头顶掠过,英姿飒爽,翼下的黑白花蝴蝶纹章优美而带着霸气,着实让人过目难忘。我认出那是架中国产的J-21“银剑”,驾驶舱已被抹去,换上了卡奥斯自制的“ZOMBIE”无人系统。若是平时,我是相当害怕和厌恶这种接近炫耀武力似的“低空巡逻”,但今天却觉得那鬼东西格外让人安心,当然,只要它不是搞突击路检的就行。

我侧脸看了看百灵,她还没从惊恐中完全恢复过来,只是呼吸已经平静,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喝点水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勉强地笑笑,摇着头。

“肚子饿了吗?要吃点什么?”说着我便打开储物箱,拿出一包饼干。

“不,”她连忙摆摆手:“真的不用。”

我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安慰人,只好选择保持沉默。本打算扭开收音机听听音乐,却发现开关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窟窿,还冒着细细白烟。

“那个,白……”百灵吱吱唔唔,似有所言:“谢谢。”

“哦?”我着实愣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在胸膛里涌动起来:“没什么……那不算什么。”

既然我立誓要保护你,就绝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虽然我很想说出这样逞强的话来,但考虑到刚才的惊心动魄与窘态,不禁觉得难以出口。我和她想必都清楚得很,自己是从帕拉斯手上拾回了一条小命。

突然,百灵轻轻地靠了过来,枕着我的肩膀,小声呢喃道:

“我们来唱歌吧。”

嗓子里绕起莫名的苦涩,我伸出左手,用别扭的姿势轻轻拍了拍女孩莲藕般白皙的左臂:

“那就,唱吧。”

指尖沾上了点点鲜红,这时我才想起她的伤口还没有处理,但当我再一次、稍稍用力按上去的时候,却只能感觉到一道浅浅的疤痕。

后视镜里的倒影,证明我的判断没有出错:伤口已经基本愈合,而就在几分钟前,那里还在往外渗血。仔细想来,用工兵刀割出的伤口,怎么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恢复。

“几分钟之内!你就会看到我需要你看到的东西!”——帕拉斯的叫喊在耳畔回响,莫非她想要我看到的所谓“解释”,就是指这个?难道这就是她用剑划出一道伤口、却没有立即下杀手的原因?

“怎么了?”百灵仿佛注意到我的异样,便停下嘴边哼着的小曲,颇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尴尬地笑着:“没什么……继续唱吧。”

“嗯,”她轻声回道:“白叶先生想听什么呢?”

“随便吧……”我搓了搓手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方向盘上去:“什么都可以。”

那是,粘稠的血……

像油脂一般粘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