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分钟里，桥上和岸边已经站了五六个围观者，娜娜在蹲身检查战利品之前，像斗兽场的胜利者那样挥手示意：

“你们看到了啊！是他先动手的！”

赛文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娜娜在自己眼前单膝跪地，一阵上下摩挲。

“哎呀哎呀，这肌肤的质感，真不得了……”她感叹着，撸了撸自己的藕臂：“比我的还要好呢，市面上买不到吧？是特制的吗？”

赛文没法回答，只有眼珠在滴溜溜地转悠。娜娜抖了抖左手，又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把小起子，右手则扒开赛文的风衣，配合着锯齿状的尾巴一并，开始拆卸机体的胸甲——那里是量子脑、也就是真正的“赛文”所在的位置。

“你听说过缸中之脑的故事吗？”娜娜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道：“说的是啊，有个邪恶的科学家——这年头可能还不少，把你的大脑挖了出来，丢在一个缸里，连接上维生设备，像养金鱼那样观赏，你想想，你没了感觉只剩意识，在一片黑暗寂静中，是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着，她掀开了胸甲，抹抹额头的汗，炫耀似地冲赛文挥了挥手里的起子：“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你马上就要知道啦。”

赛文很想嘲讽一番——他当然知道什么叫“缸中之脑”，更知道这丫头完全就没有讲对，但最大的错误在于，对一个四级智能人而言，即便像娜娜所说的、量子脑被完全隔绝，也完全可以在自己虚拟出的思维世界中活得自由自在，说穿了，有没有身体压根就不会影响人工智能的“生活质量”。

毕竟只是民用的机体，即使做了再多昂贵的改装，基本设计中也必须照顾到“维护方便”这一项，因此稍加点拨的人、哪怕是个普通百姓也能用简单的工具对“黑暗精灵”骨架进行拆卸，更别说娜娜这一看就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了。

“嗯？”但就在她看到赛文的量子脑外壳时，突然愣了一下：“这不是普通的防磁暴涂层嘛，这是……”

猎手的本能在心头低语——她隐约预感到自己就要遇上一件远远超乎常轨的事，赶忙抿紧了嘴唇。

在原本应该存放着量子脑的地方，出现的是一只乳白色的金属箱，除了“赛文”这个名字外，上面没有任何编号、商标或其他能够表明其“身份”的标记，只在外壳的左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上，印有一串……像是条形码的东西。

一开始娜娜还想用“这是特殊产品”来解释——毕竟整座城市、可能整个地球就这么一个四级智能人，他的量子脑与众不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当她想要把这个举世无双的“宝贝”从基座中拆卸下来时，却发现了更大的秘密——

“我的天哪，你看到了吗……”她不禁惊叹出声，用瞪圆了的双眼、直勾勾地迎住赛文的目光：“你……你看过自己的量子脑吗？哦，你现在没法回话是吧……这好办。”

在重新启动赛文的机体之前，娜娜把整部机体都拖到了桥身下的阴影处，以避开那几个不肯散去的围观者——现在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警督和她的手下并没有跟过来，否则恐怕本来就很混乱的局面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赛文勉强支起上身，半倚半靠在排水口的管道边缘，他不禁觉得有些讽刺，这里正是他方才决定的逃亡之路的起点，现在却变成了终点。

娜娜的动作变得分外小心——这不只是因为现在正处理的“物品”十分陌生，而且她想要设法把“它”拉出赛文的胸腔，让这个拥有人类情感和智慧——至少在理论上拥有的四级智能人，好好看一看自己的本体长什么样。

“我当然没见过自己的量子脑……”由于发声功能与面部表情系统尚未同步，赛文说话的动作显得相当滑稽：“难道你见过自己的脑子吗？”

“好极了，那我让你开开眼界——”

娜娜缓缓捧起手里的乳白色箱体，无论大小还是模样，它都让赛文联想到了“鞋盒”，只不过在它后部，连接着三根粗细均匀的软管——赛文见过三级智能人、包括他妹妹的量子脑，但很明显地和眼前这个东西不一样。

“我能听见这些管子里流动的声音，你能听见吗？”娜娜专注地端详着那几根软管：“中间这根里面全是细密的电流声，如果使用的是碳纳米光纤的话，我猜这就是主数据线了。”

赛文不语，只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像个“哲学家”——量子脑用看着量子脑的双眼告诉量子脑，双眼正在看着自己的量子脑。

“这种规模的量子脑，应该只需要一根数据管线和一根电源线……”娜娜目不转睛地继续道：“电源线一般用红色表示，呢，也就是左边的这根，那么右边蓝色的这根……”她伸手示意着，咽了咽喉咙：“里面是流质的声音，也许是水，也许是冷却剂，不过要问我的话，我觉得应该是……营养液。”

如果有瞳孔放大这个功能，此时的赛文一定会把它表现出来，但他没有，所以只能用另一个更加直截了当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惊恐：

“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个外壳并不是普通的防磁爆涂层，应该连X光和声呐扫描都能屏蔽，美其名曰是商业秘密，而实际上——”娜娜撇了撇嘴：“没错，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说，这个东西里面，有一颗人脑，你根本就不是什么世界上第一台‘四级智能人’，只是迪米特机工的又一个欺诈广告……”她愣了一下：“哦，我刚才说‘又’了吗？不是故意的，只是老实说，我对你们的产品并不感冒，我更喜欢中国货……”

“闭嘴吧你，”赛文赶忙打断她的东扯西拉：“迪米特机工没有必要用人脑来混过‘智能评级测试’，多我一个四级智能人和少我一个，都不会影响公司的产品在世界市场上的占有率年年第一。”

“对呀，所以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娜娜突然收起笑容，用那戴着蓝色美瞳的大眼睛，死死盯住赛文：“迪米特机工，或者说，你的父亲，迪米特.卡巴斯基，为什么要制造一个‘假冒’的四级智能人，又千方百计让铁骨城承认你的‘人类身份’呢？”

赛文无言以对——并不是没有可以说出口的选项，而是这些选项的“预估准确率”都在百分之五以下，大部分可以归纳进“阴谋论”的行列。

“好啦，不难为你了……”娜娜拍了拍赛文的侧颊：“至少我可以确定，这件事现在是真的需要铁骨城紧急事务处理中心来管了，我带你回局里，让我的上司来找出答案——每一个问题的答案。”

赛文想到了什么，正要开口，那奇怪的、仿佛幻觉一般的“红色电流”再次经由少女细嫩的小手传进体内，眨眼之间，整个视野便被雪花点所覆盖，继而，是一片黑寂——

一片彻彻底底的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