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宁鹏如此说话，宋杰不由得点点头，暗自生出一丝被理解的感激，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出来。自大儿子宋占明无端死后的这几天里，他和妻子终日以泪洗面，心里像堵了一块又脏又臭的破棉絮，憋得几乎喘不过一口气。

十年前，大安县木器厂破产后，为生活所迫，在东关开了一家寿材铺，专门经营棺木，生意还算可以。在大安县，别说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就是那些公职人员，死亡后，都要土葬，几乎没有火化的，因而，棺材的需求量很大。

自开了寿材铺以后，老两口吃住在铺子里，和大儿子宋占明分开，各自过自己的小日子，而小儿子宋占涛在糜滩乡政府上班，大学毕业六七年了，今年快三十岁了，还没有成家。不是找不上对象，而是高昂的彩礼以及节节攀升的房价，令人望而生畏，结不起婚。

那天晚上，听了那个自称是儿子宋占明好朋友的年轻人的话，宋杰对范文斌的恨意更浓烈了。他自始至终认为，儿子的死，华城集团有着极大的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公司不要求加班，儿子就不会无缘无故地死。

“宋占明是华城集团的老员工，也是一名好员工，更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宁鹏紧紧注视着宋氏父子，将其临场表现全部看在心里，暗想，有戏了。片刻，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鉴于他的不幸，公司决定给予一定的经济救助。”

说到这儿，见宋氏父子都竖起耳朵，紧紧盯着自己，很专心地听，不由得提高语气说：“今天早上，范总一再叮嘱我们，要尽力照顾好宋占明的家属，绝不能让他们受委屈。”

继而，举起两根指头，颇为大方地说：“经公司研究决定，向宋占明的家属补助两万块钱。”见宋氏父子认真听着，暂且没有任何反应，又说：“公司已经为宋占明办理了意外伤害保险，你们还可以据此向平康保险公司索赔。据我所知，赔偿金是很高的。”

听宁鹏如此说话，范学华心中一怔，暗想，父亲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在五万块钱之内，由宁鹏自行做主，可他为何只说救助两万块钱呢？继而仔细一想，才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感慨万千，只是默默地记录，没有说一句话。

事前，父亲曾多次语重心长地叮嘱，一切事情，都由宁鹏和苏秉德出头处理，而自己只管如实作好谈判记录，千万不可随便插话，以免说错一句话，将事情弄得不可开交。

这时，宁鹏又看着身边的苏秉德说：“苏律师，到时候，请你协助宋师傅他们，向保险公司索赔。”说完，略微停顿片刻，又用很关切的语气问宋氏父子道：“宋师傅，对公司的决定，不知你有没有意见？如果有，请说出来，公司会考虑的。”

听到这儿，宋杰再也忍不住了，瞪着两只大眼，悲愤交加地厉声说：“我儿子的一条命，只值两万块钱？笑话，天大的笑话。”随即，用颤抖的手紧紧指着宁鹏，声色俱厉地怒吼道：“你们太不把我当人了。”说完，呼哧呼哧地极力喘着粗气，紧紧仇视着对方。

宋占涛也愤愤不平地嚷叫道：“我哥在华城集团干了好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临死之前还为公司加班加点干工作。现在，我哥尸骨未寒，尸体还在太平间，你们就用这点钱打发我们，太让人寒心了。”

见宋氏父子嫌钱少而大光其火，宁鹏暗自冷笑数声，想，现在这样处理，已经很便宜你们了。如果是以前，在煤矿，发生这样的事情，管都没有人管，还赔钱？做梦去吧。

想到这儿，他冲苏秉德暗暗递了一个眼色，而后，冷冷地看着宋氏父子，片刻，微微一笑，说：“宋师傅，你先别发火，有事好商量，何必发火呢？”又问道：“你嫌两万块钱少，那你想要多少钱呢？能不能说个数，让我听听？”

范文斌规定的救济金最高额度是五万，但宁鹏不想一下子就说出来。因为，根据他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公司不论出多少钱，死者家属都不会满意的，狮子大张口，都想多要几个。这样的例子，在开小煤窑期间，见的太多太多了。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井下突然出水，淹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工。家属闻讯后，将尸体停放在自己办公室里，大闹了十来天，经过几番唇枪舌剑地很艰苦耐心的谈判，最终赔了十万块钱，将此事悄悄私了了。看着家属拿到钱时的得意兴奋样子，宁鹏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浓浓的鄙夷和悲哀。

那个时候，许多家在偏僻贫穷农村的人，跑出来挣钱，很是辛苦艰难。由于没有文化，年龄偏大，只能干一些很危险的重活。除了建筑工地以外，在小煤窑采煤，就是很多人的选择。于是，也就成了“黑矿工”，将自己的生死完全交给煤老板。

倘若发生意外，送了性命，赔多少钱，就只能看煤老板的脸色了。大气一点的，多掏几个钱，一次性了事。舍不得钱的，雇用一些地痞流氓，采取威逼利诱的下三滥手段，随便给几个钱，将家属尽早打发走完事。甚至，还有更黑心的煤老板，将死了的农民工尸体偷偷掩埋在人迹罕至的荒沟或扔进黄河，一了百了。

见宁鹏给自己递了一个神秘的眼色，苏秉德心领神会，紧绷着一张脸，用教训的语气很严肃地说：“宋师傅，两万块钱已经不少了。如果你嫌少，再这样蛮不讲理地胡缠胡闹，那我就马上报警。到时候，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这句话，深深地极大地刺激了宋杰。他忽地站起身，眼中冒着仇视的火焰，紧紧盯了对方片刻，对宋占涛厉声说：“走，占涛，我们等着警察来抓，来枪毙我一家子。”

话音刚落，就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去。临出门时，恶狠狠地看着苏秉德，黑着老脸怒吼道：“老子等着，就在大门口等着，等你带着警察来抓老子。”说完，头也不回地气昂昂地走了。

苏秉德没有料到，自己方才的一番暗含威胁之意的话，不但没有起到应有的震慑效果，结果适得其反，激怒了宋杰，将事情闹到了不可收场的地步，当下也有点后悔，悔自己不该这样说话。

见此情景，宁鹏只是冷冷一笑，对宋占涛说：“小宋，你快去劝劝你爸，不要再生气了。”见宋占涛阴沉着脸向外走去，又紧紧叮嘱道：“有事好商量，发这么大的火，又不能解决问题。”

于是，就这样，华城集团和宋占明家属的第一次会谈，就以宋杰的愤然离场而结束了，无果而终。听完宁鹏的回报，又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谈判记录，站在窗户边，望着大门口东倒西歪的那些闹事情的人，范文斌心中忽地腾起一个念头，暗想，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来点硬的，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