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白凛倒了桌上的饭菜重新炒了菜，被她安置在桌边的霍庭安安静静地坐着，盯着他吃了饭，又盯着他洗了澡，温白凛拿了毛巾帮他擦干净了身上的水珠。

霍庭声音艰涩:“可能再过不久，我会连话也说不完整。”

“我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不爱干净，不爱洗漱，发起脾气来会摔碗，你会发现我变笨了，变得无法沟通无法交流了，你说的话我开始听不懂，我说的话唠唠叨叨半天也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没有了现在你看见的，我身上一切你会觉得美好、觉得被吸引的特质，我该怎么办呀。”

“我太软弱了。”

他抵着她的额头，一件一件剥去她的衣服，想要寻求温暖，寻求慰藉。

黑暗的潮水渐渐退去，旭日东升，又是一天的晴空万里。

霍庭抱着还在睡的温白凛怔怔发呆。眼前有点看不清，他揉了揉眼睛，似乎好了些。

老旧的房子有点潮湿，家具墙面都是那种快要走到尽头的昏黄色彩。

从他八岁那年一手拽着母亲，一手拽着外婆，踏进这座房子起，就是一直被小心温柔地接纳的，他在这所房子里度过了十多年的光阴。

后来这栋房子送走了外婆，送走了母亲，送走了善待他的继父，又在他手里被卖出了两次，最后却还是回到了他手中，也将成为他最终的归宿。

他轻悄悄地起床，推开窗，高大的树冠伸到窗边，有小鸟藏在叶子间叫唤，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像是将他心中所有的灰暗一扫而空。

他换了衣服，趴在床头吻了一下温白凛，“你想吃什么？我下去给你买。”

温白凛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吧。”

霍庭安抚她:“没关系的。周围街坊邻居都认识我，我没事的。”

温白凛才同意。

霍庭到了镇上，先去早餐铺子买了两份粥两屉小笼打包，路过水果摊又拎了点水果，拐了个弯进了棺材铺要了点黄纸和元宝，才要打道回府。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走到了菜市旁，只是看见那个曾远远望见的小身影，觉得心里复杂极了。他们似乎过得很不好，几年前还不是这样的。

林沉在一堆菜叶里挑挑捡捡，总有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他其实早就习惯了的。忽然察觉到什么一样，转回了头。

他看见那个印象中很是沉默不语的男人悄无声息离开的背影，那是他的哥哥。他在心底叫过很多次，没有当面叫一次。没有那个机会。

拖着废品袋跟了上去。可能只是单纯地想送他回家，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想靠近点他。

他也想成为他那样优秀的人啊。

霍庭走得很慢，像是故意在等谁一样。到了家门口，回头扫了一眼，那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来不及躲，只能搓着裤缝朝他笑了一下就远远跑开了。

霍庭垂下头，沉默了几息才往楼上去。

吃了饭找了把剪刀剪黄纸，霍庭对温白凛说:“等会换双好走路的鞋子，一会我带你去看看外婆和爸妈。”

温白凛应声。

霍庭的外婆、母亲和继父都是葬在乡下的，昨天刚下过雨，林子里有点坑坑洼洼的积水，温白凛跟在霍庭后面踩了满脚的泥。

先去给外婆的坟磕头烧纸，又添了坟，不远处就是霍庭继父和母亲的坟。

他铺了报纸跪下，烧完了黄纸和元宝，来之前有好多话要说的，临了只说了句:“爸妈，我带白凛来看看你们。”

温白凛也跟着喊了爸爸妈妈。

霍庭歪着头朝她很慢却很温柔地笑了下。

磕了头拉她起来，收拾了一下，他似是不经意地谈起了之前一直回避的问题:“如果我死了，到时候也要葬在这里。空气清新，怡人幽静。”

温白凛拉住他的手:“到时我也会在这里陪你，就像爸妈一样。”

霍庭抱了抱她:“我不需要你陪我。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能幸福。”他能在有生之年与她一程便足够了，更多的他不敢奢望，也不能那么自私。

温白凛没说话，她的幸福只有他啊。

镇上的生活很平静，林江父子也没再来找过霍庭。温白凛有次出去买菜，遇见林江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他以为她是个好说话的人，谁料刚开口就被她拒绝了。

“霍庭若是不愿，我又凭什么能越俎代庖替他做这个决定。养不养，不取决于我，我说了不算的。”

温白凛抬头看着林江，也有点不解:“你既然知道他身体不好，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为什么要提这么过分无礼的要求来刺激他？”

林江羞愧，无地自容，颤巍巍地转身走了。

温白凛轻声道:“你不应该来找我的。”

霍庭是他的儿子，即便被他抛弃了二十多年，也从没不认他。霍庭才是真的心善又心软。如果林江不是来找她，而是直接地再次恳请他的儿子照顾他的另一个儿子，霍庭一定无法拒绝。

可林江只是沉溺在自己的愧疚之中不敢再面对。

这天温白凛和霍庭散步回来，林沉像个炮仗一样冲了过来，哭哭啼啼地抱住霍庭的双腿:“哥哥，你救救爸爸吧。”

霍庭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把林沉扶好才组织好语言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爸爸今天晕倒了，现在还在医院里。”

“他生病了，一直在吃药，医生说要做手术，要好多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哥哥，你救救爸爸吧。”林沉在霍庭面前跪下。

他这样该叫霍庭多难受啊。他的弟弟跪下来求他救他的爸爸，那也是他的父亲啊。

霍庭掐着他的腋下把他提了起来，不想为难一个年幼的孩子。

“我先去看看。把眼泪擦擦，别哭了。”

林沉小声地抽着气，手背在眼睛上胡乱抹过，从短了一截的袖子中露出了细细的手腕。

到了医院，林江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他其实没有昏倒，只是突然剧烈的头疼让他意识模糊，无法视物。

听见霍庭的声音，他瘫着半边脸，努力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出一点头绪。

“小深……爸求你，照顾一下小沉，爸就求你这一次，小沉懂事，不用费太多神，给他口吃的就行。”

霍庭握住他的手:“别说了，医生说你这种情况需要立即手术。”

林江摇头，让他靠近点，霍庭附耳过去，便听他小声又吃力地说:“小沉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是我捡来的。他不知道。如果可以，等他长大些你告诉他，让他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我知道了。你先手术。”霍庭抿着唇，握了握他粗糙苍老的手。

护士过来要推他进手术室，林江有预感自己可能走到头了，他不舍地看了看林沉，摸了一下他的头，又转而对霍庭说:“对不起，儿子。”

这么多年来，真的是对不起了。

他和他妈妈离婚后，就外出打工了，然后遇到了他后来的妻子，两人多年没消息，都快放弃了，孩子突然就来了。

高龄产妇生育十分危险，孩子最后也没缘来到这个世上，他妻子伤了身子没多久也去了，就是那时在一家福利院门口捡到了林沉。

他带着林沉在外面过了几年，因为户口和上学的问题回了老家。

其实以前他每次回老家都会偷偷地远远地去瞧上一眼那个被他过早放弃的孩子，只是从来不敢上前去，偶尔碰见孩子和继父和睦得像亲父子一般走在一起，他更不敢上前了。

他也打听过，那个男人，是个教书先生，有文化，人很温和，霍庭被他教导得很好，小小年纪，礼貌懂事，头脑聪明，学习也好，看得出来那个男人是把孩子当亲生的在养。那他也便放心了。

林沉要念书，他们就在老家安定了下来，他一边照顾林沉，一边也会关注霍庭，霍庭出息，大学考得极好，念了大学，他继父又去世后，就很少回来了。他想着得帮孩子看顾一下房子，免得遭贼，就经常过去转悠，也是期盼着能远远地瞧上一眼他。

可后来看见别的人从那房子里出来，他脑子里有根弦一下子就断了，他和儿子最后的联系也没有了。如果房子在，儿子总有回来的一天，房子不在了，没了家，没了根，什么牵挂都没有了，他还会回来吗？就算回来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找他了。

他忍不住就上去闹了闹，被报了警进了派出所。所里的人问他，他就一句话:“那是我儿子的房子。”那是他继父留给他的东西。

人总是很奇怪，失去的东西永远挂怀。

幸好没过多久，儿子又回来了，房子也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听说了他去闹过事，是不是听信了街坊邻居说他正打着他那套房子的主意，让他防着点，他从来没有主动来寻过自己这个父亲。

但没关系，他知道他一切都好就足够了。

霍庭还怔在那里，望着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个人，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放下了，可能内心深处他一直在固执地等着这一句话。

一旁林沉还攥着他的裤腿，他也没挣脱，看到林沉的神色，霍庭就知道，这个孩子没白养，怪不得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他爸想的都还是这孩子。

都到了这样的关头，也只想着这孩子。霍庭低头，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的不能用血缘关系来衡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分一秒都无比难熬，感觉过了很久其实并没多久，手术室的灯突然灭了。

医生出来。

“脑动脉瘤破裂出血，抢救无效，家属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