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纵得恒沙数(1 / 1)
作品:《叙棠辞》三日后,青衣渡。
对于如今的空棠来说,或许再没有什么牵挂的了,自那日以来,一切都变了样。她同空洵再也未见,纭君也同她划清界限,辞宿倒是来过几次,不过只在门口驻足,不愿进门。所有人都走远了,只留下她在原地。众叛亲离,不外如是。
妫凝同成渺告了罪,推说含生涯有要务便带了空棠要走,成渺只是别有深意的瞥了她一眼,也没多为难就放了行。纭君最终被空洵以剿叛为由带着影山堂外放到北部赤川,连同祝缃一起远离了空止山。因此前来送别之人很少,只有瀛归一人。
江水茫茫,岸边大风将起。空棠知道瀛归不明白自己为何一走了之将师父同门抛诸脑后,可逝者如斯夫,让她再纠结对错是非,不是太可笑了吗?既然一切皆有定数,又何必非要执着?也许含生涯会是个重新开始的好地方,也只有那里,现如今还有她一席容身之地。
“不舍么?”空棠站在岸边,最后一次回望,妫凝一同回头,半晌又转过头问她道。
“没有,只是想起了儿时。”空棠摇了摇头,回答到。
妫凝叹息一口,只道:“走了。”
空棠闻言点点头,一言不发的上了船。
“妫凝前辈。”前人方去,辞宿便从一旁隐蔽处悄悄出现在妫凝面前,他辑了辑,语含不舍:“棠……师父就拜托您了。”
“有时候我会想,若珍视之人牺牲了自己来救我,我是会开心呢,还是会生不如死。自以为隐瞒真相独自背负一切,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何苦呢。”妫凝摇摇头。
辞宿慢慢浮出一丝笑意:“只要师父无虞,我便无悔。”
“真是痴傻。”妫凝恍然想起那个人,不也是自以为是的瞒了她一辈子么?所以她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承了他一世情。
“起船——”
随着船家一声悠扬的号子,舟影渐行渐远,缓缓消失在青山叠嶂里,融化在水天一色中。
辞宿望着眼前之景,猛的一跪:“师父一路顺风,徒弟就此拜别!”
刹那间,天地动色!
行程至半,空棠正趴在船舷凝目远望,妫凝拿着水袋自然而然的坐在一旁:“还在难过?”
“也没有特别难过。”空棠勉强一笑:“辞宿……来了吧。”
妫凝点头:“来了,说让我好好照顾你。”
一阵无话,二人就这样干坐着。
不知过了许久,空棠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安静:“为什么要将皎月送我?”
妫凝坦言:“因为我不需要了。”
“江湖之人怎会没有兵器在手。”她追问。
妫凝笑了笑:“那是因为你目光浅薄,未见真章罢了。”
见空棠皱眉不解,她不欲实话相告,便胡乱解释一番:“若我所学武功极其霸道,可将我自身都锻成一把利刃,又何需再用刀?”
空棠听完,若有所思:“不知是何种武功,是否可与魑魅相一较高下?”
妫凝听她竟然信了,不禁失笑,只另问:“你以为,你学的魑魅相源自哪里?”
聪明如空棠,自然知道她话中含义,只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
妫凝点点头:“正是。”
空棠脱口而出:“可师父说仆呼那缮前辈没有将魑魅相传给任何人,只有望月年幼时受过前辈几处点拨,却也只是林中一木,不得真传。”
“那是你师父骗你的。”妫凝轻笑:“当年我师父仆呼那缮极具武学天赋,拜入师祖萨格门下后因自创绝学魑魅相而闻名于天下,后被成渺觊觎并企图以情意骗取,又因事情败露被成渺杀害,死前授我绝学古谱七卷共刀一柄,才流传至今。我遵从师命焚毁古谱埋没师名,只靠口耳相传绝了成渺的念想。近年来为了监视成渺在洵师兄身边的暗桩临风,我才教了望月些皮毛,以求保护师兄。”她将水袋递去:“而你,也不过是学了皮毛的皮毛。”
空棠不可置信:“这么说……我所学武功,其实师传于你?”
“没错,一直都是我。”妫凝点头:“授意望月传你武功,令你从小博采众长,都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空棠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难道是你……想多个人对付成渺?”
妫凝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魑魅相何等功法,空洵又是何等人物,若他俩联手真的会打不过区区一个成渺?她同空洵之所以不反抗成渺,都是有原因的。
空棠将头再次别过,直盯着海面不再言语。妫凝也不理会,只随她去。
是夜,光影朦胧,一切皆在似有似无之间。空棠梦的正沉,她仿若溺亡之人挣扎在茫茫大海,那水一波接一波灌入鼻腔口中,窒的她痛苦。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于事无补,随之而来的冰冷从指尖一点一点凉下去。
救我!她在心底嘶叫,可依旧无人问津。
就在将要放弃挣扎之时,忽的又觉一双比海水还要冷三分的手将她猛然拉起,新鲜清冷的空气顿时充入空棠肺腑,她不禁贪婪的喘息着。
“好些了?”恍惚有个女人在同她说着什么。
原来周围哪里有汪洋大海,这不过是她梦中之景罢了。
一睁眼,果然是妫凝举着一个琉璃灯笼站在门框上:“好些了就起来吧,含生涯到了。”
按妫凝的意思,出船舱之前她披上了斗篷,那也是她所带走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如今天还不算凉,即便是夜晚,若不走一宿夜路,应也用不上这样的衣物御寒,可既然妫凝吩咐了,她也只好照办。
“嘶——”甫一出船舱,空棠便被阴冷潮湿的风儿扑个正着:“好冷的天儿!”
“所以才让你多穿些,如今知道我不是哄你了罢?”妫凝捂嘴轻笑:“这含生涯原名枉死涯,只因这里四面环海,海子中又多漩涡暗礁,只有一条狭仄水路稍见平缓或可通行,最是易守难攻,祖师萨格也曾感叹此处为嵌入中原要塞的一支利箭,谁要是拔了它,谁就可问鼎江湖。”
空棠点点头:“我听闻是您的师父仆呼那缮为这里改名含生涯的?”
“是啊……”妫凝摇头轻叹:“野泽厉鬼欣枉死,瑶台神仙怨含生。沉湎情爱的女人很执着,也很可怕。数以万计的男人都没做到的事情,她一个女子偏做到了。”
“是个痴人。”
妫凝回头望了空棠一眼,并未责备她的僭越,而是微微的,无奈的一笑,结束了之前的谈话。
空棠谦逊地跟在妫凝背后,她不想再为自己找麻烦了。可谁知含生涯的侍从们一个一个的比她更见谦逊,躬着腰,一色儿虾青绸裾,头挽珍珠累丝步摇,手中举着紫莹莹的琉璃宫灯,从方才的码头一直排到了那最高大富丽,灯火辉煌的屋宇前。
空棠自认是个有见识,有品味的大家闺秀,虽然瀛归不承认,但也无所谓,毕竟瀛归打她不过,因此无需计较。于是有见识有品味的大家闺秀空棠在平生第一次进入矗立在含生涯,历代只含生殿可居的名为“宵晖阙”的宫宇时,还是被大大的震惊了。
单不说外面构架轻巧的飞檐斗拱,楼宇相搭,以及花窗映水,景借四时的别致奇观,就连凉风下藤枝曳曳的倒影,都显得那么相合宜。
再细细观之,宵晖阙主门镌联:
遍寻皓景三山嶂雾疏桐冷
得访蟾宫一池潭烟瘦荷香
又正面书四个大字:寒魄清虚
皆是铁画银钩,风骨嶙嶙,为成渺君亲手刻写。
阙内,晶石为地,翡玉为墙,锦屏翠缕,珠帘在望。金银之类的,竟成了俗物,只配为楔为钉,填坑泥缝了!
空棠暗自咋舌,空止山住处虽多却只见精巧不见奢靡,怪道自师父任掌门以来一向节俭,敢情是俭到这里来了。
看出她腹诽,妫凝并不理会,只是在正厅中慢慢踱步,抚摸着冰凉的墙面:“这都是你师祖成渺君当年亲自督建的,据说是送与师父的定情之礼。”妫凝话语中听不出悲喜:“奇怪么?明明成渺是利用师父的,可是他还是肯为师父用心至此。”
空棠点点头:“朝晖宵晖,理应如此。”
“不必多言了。”妫凝转过身:“你既从此为我含生涯徒众,少不得要同你立一立规矩,这不比空止山放任自由,头一件便是非令不得出涯。”
空棠璇即跪下聆训。妫凝便继续道:“第二,师命不可违。”
“第三,以匡扶门派为己任。”
“师叔……父,”空棠艰难的改过口:“徒儿不解,我等匡扶的门派是何?是含生涯,还是观一门?”
妫凝挑眉:“自然是观一门。”
空棠目光透出坚定:“若有一天,门派危矣,师门相违,我等又该作何抉择?”
“这是师父也想不明白的困惑。”妫凝轻不可闻的喟叹:“若真有这么一天,只看你自己心之所向了罢。”
“从含生涯的第一戒便可看出,那位殿下,是真的将自己困在了亲手织的茧里了吧……”现在,空棠终于能明白些,上任含生殿仆呼那缮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妫凝不欲与她再多说,挥挥手道:“云漪,带她去休息罢。”话毕,立有一位徒众上前作揖。那位叫云漪的是个十六七的小姑娘,是含生涯云字小辈的,她一向仰慕妫凝,因此十分恭敬道:“不知尊主将这位姑娘安排在何处?”
“何处?”妫凝只望着窗外那颗早已过了花期的蓝花楹,一人喃喃道:“……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是《国风周南卷耳》里的句子,空棠并不理解,那女孩儿却道:“云漪明白了。”便拉着她引路。空棠无法,只得跟着她去。
含生涯外阴寒多雨,内陆却较为和暖,倒真与空止山四季分明不同。烟雨濛润,秀色多情,真如一位蒙面女郎神般神秘。可空棠如今顾不得这些:“不知这位姑娘是要带我去哪里?”
“咦,你不知道?”云漪声音带着软软糯糯的甜:“尊主方才说了呀!”
“她……说了?”空棠诧异:“她就念了几句话,哪里说了?”
云漪咯咯笑了起来:“亏尊主常跟我们说起空棠小姐的聪慧及趣事,原来您对尊主并不十分了解啊!”
空棠心下尴尬的不行,她和妫凝什么时候熟识至此,以至于要在众门生面前时常提及她……
见她沉默,云漪以为自己说话造次了,忙赔了不是,站在一边比了个请的手势,吐了吐舌头:“回姑娘话,金罍馆到了,还请您休息。”
“金罍……馆。”空棠忘了多谢,望着门口同样谢了花的蓝花楹,叹息:“原来是这个意思……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姑娘喜欢这颗蓝花楹么?”云漪见空棠眼神痴痴,又活泼了起来:“这和宵晖阙那一棵是夫妻树哦,这样好看的花树,我们含生涯就只有两棵呢!”
“夫妻树?”空棠不禁笑了起来:“哪有分别两处的夫妻树……”她突然心有所触,将话丢了后半句。
“怎么没有?”云漪较真道:“这是空洵掌门和我们尊主亲手种的,分明就是夫妻树嘛!”
“你说这是师……掌门和尊主一起手植?”空棠不可置信。
“对啊!”她滔滔不绝:“听师姐们说当年我们尊主和掌门还都是小孩子,尊主她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了这种会开蓝紫花的树很是喜欢,于是掌门遍寻四海,终于在东南某一异国寻到了,又历经千辛万苦才带了两棵回来!”
“那这金罍馆……”
“自然是当年尊主为掌门督建的住所咯。”
空棠不再说话,推了那门进去,一瞬间她仿佛以为来到了师父的卧房:这里一应陈设竟与知寒阁分毫不差!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戚从心中涌来,空棠关上房门,伏在床榻上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