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强身量不高，说话声音不大，身上的军装，沾有不少尘土，严重影响了他的形象。但是，他笔直站在那里，目光深邃，自有一股气度。

朱弘文眉头蹙了蹙。这个周总队长的目光，很毒啊！

朱弘文之所以不愿意和赵才根单独应召，有一重想法，确实是不想放手其他人不管，想要带领所有人全部活着离开上海。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受父母的影响，对于国民党还有中央军没什么好感。

朱弘文越是如此，周振强身后的众校官，目光便越发不善，有人低声说：“总队长，我们是不是在这里停留太久了？日本人有侦察飞机，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很难全身而退。”

周振强没接话，依旧只是诚挚地看着朱弘文。

朱弘文不是不谙世故的。他深吸一口气，说：“长官，我的情况比较复杂。谢参谋——”

谢坤兰此前一直在朝他使眼色，听见这话，他上前两步走到周振强身边，说：“总队长，朱连长，他其实不是川人。他刚开始，其实是被拉的壮丁。”

周振强表情一变，稍显讶异，然后，他再仔细地打量朱弘文两眼，问：“这么说，还没有正式的军籍？”

朱弘文点点头。

周振强身后，一众校官们，表情一下子变得精彩起来。

赵才根对于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的评价，其实低了。教导总队岂止是中央军精锐，根本就是中央军精锐中的精锐。所以，教导总队的校官们在听说朱弘文的“丰功伟绩”后，表情才会那么淡漠，一副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

他们确实有理由自矜和骄傲。因为上海战事打到现在，像他们这样，还能在进攻之余从容撤退的，唯一。其它几个方向，不管是中央军还是地方军队，虽然也曾打出过漂亮的攻防，但是最终，却无一能避免溃败的命运。要知道，其中很多部队，编制可都是集团军级别，兵力在他们的十倍以上。

“运气！如果没有我们在正面给日军压力，吸引了日军主力，他们哪里有机会偷袭日军的指挥部？”这是他们在听说朱弘文他们端掉了日军指挥部之后，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至于打落日军战机，他们进入上海的第一天就干过，而且是干掉了两架。

但朱弘文之前没当过兵，是以拉壮丁的方式进入的战场，那就不一样了。

壮丁，这还是修饰过的说法，其实，在明眼人眼中，炮灰才是最恰当的称呼。一个炮灰，带着一群，不，二十几个穿草鞋的川军，端掉了日军的指挥部，还干落了日军的一架战机。那再归咎于运气，这不是自欺欺人嘛？！

“脑袋上几处伤？”周振强问：“重不重？”

朱弘文答：“被子弹咬了几口，不碍事。”

周振强点点头：“那就这么决定了。朱连长，入列吧。放心吧，你们的功劳，一件都不会少！朱连长，你自己淡泊名利，但要为手下的兄弟想一想。老哥，你今年应该有五十了吧？”他说着，目光投到了包铁匠的脸上。

朱弘文也看向包铁匠。然后他惊奇地发现，后者那张老树皮一样，上百年都不会变色的老脸，居然红了。红了脸的包铁匠颇不好意思地说：“三十七，我才三十七。”

周振强再打量他两眼，语有深意地说：“哦，兄弟看上去挺老成的。”

“面相显老，面相显老。秀才，我们入列吧。跟着周长官，我看成。”

朱弘文看了他两眼，嘴里嘀咕一句：“你才三十七？”摇摇头，没有再坚持。

周振强有句话说得对，他不为自己着想，但是必须为手下兄弟考虑一下。大家当兵为什么？保家卫国，这是时代发展的要求，是在日寇侵华之后，中国的军人必须有的觉悟。而他们的初衷，其实就是为了能吃上饱饭，为了能升官发财而已。

一群着布帽、草鞋的兵混进了一群戴钢盔、穿皮鞋的兵当中，朱弘文没什么感觉，方蒙、耗子等人，则好像浑身不自在，乃至于走路的姿势都有点扭曲。

这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了。

朱弘文本来有机会乘车的，不过，他拒绝了。

部队开动前，周振强喊他，说想要了解一下他们当时是如何端掉日军指挥部的，他答，说等到了地头再向长官详细报告。周振强也不勉强，带着一众校官上了车。

走到晚上九点多钟，前面有人传令全体止步，然后，周振强带人从车上下来，站在一块界碑前，说：“兄弟们，再往前，我们就出了上海地界了。”

“这地方，我能记一辈子！”赵才根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的绷带，对朱弘文说。

周振强：“兄弟们！我们今天离开上海，是为了以后回来！兄弟们！我向你们保证，有朝一日，我们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会用手上的钢枪，大声告诉那些战死在这里的同僚——兄弟们！你们没有完成的事业，我们帮你们做到了！我们，打跑了小鬼子，收复了旧河山！”

“这个周长官，是个性情中人，”赵才根低声评价。

他才说完，前面几米远处，一个戴钢盔的兵回头低声喝道：“长官训话，其他人禁言！当这里还是你们川军呢？我们教导总队纪律森严！把你们旧军阀的那一套收起来！”

即使是在晚上，即使可视程度极低，朱弘文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赵才根的身子有个明显的僵滞。他的眼睛立即眯了起来，看过去，应道：“规矩是慢慢学的。没有人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忽然，前面有人厉声吼道：“后面什么情况？长官训话，全军肃静！”

戴钢盔的兵狠狠地剜了朱弘文一眼，转过头去。

然后，朱弘文就听见一个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声音说：“你和一帮草鞋兵较什么劲？”

“丢他龟公！”朱弘文身后，李二狗爆出粗口。

朱弘文转身，竖起右手食指贴在了唇边。

李二狗看着他，黑暗中，眼睛居然有幽光闪烁，嘴上冷哼道：“飞黄腾达？！呵呵！”

周振强并没有再讲什么，在他带人上车后，队伍重新开拔。

队列长龙一样往前走去，经过界碑的时候，朱弘文不知道是心血来潮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跨出队伍，双手扶住了界碑。

“上海，我的故乡，别了！”他心中默念着，然后在包铁匠的拉扯下，重新回到了队列。

“我们还会回来的！对吧？”他对包铁匠说。

“肯定的！”包铁匠说：“到时候，我们开着战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