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百草和米团将一切准备妥当，来到了佟夫人的园子外。侍女见常百草来了，赶紧迎上前福了福：“见过常神医。”

“免礼，佟夫人昨夜情况如何？”常百草看了看门窗紧闭的园子，有些放心不下。

“夫人昨晚倒是平静如常，今天早早的就醒了，就是不愿见人，哭一会儿，发一会儿呆。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准备去请老爷。还好常神医您来了，还请常神医看看夫人吧。”

佟夫人哭的厉害，怎么抚慰都不行，园子里的侍女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虽然管家吩咐今日府上有贵客来，不可轻易叨饶，可是夫人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在两难之际，看到常神医简直就像看到救星。满园的侍女和侍卫都松了口气。

见她说的严重，常百草点点头，抬手示意她去开门。米团抱着药箱，两人一前一后在侍女的带领下进了园子。

今天的太阳比往日都要烈一些，可浓荫之下的沁心园却显得十分清幽。要不是主屋内时时传出幽幽哭声，倒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常百草和米团在门外站定，屋内哭声不绝。常百草眉头紧锁，示意侍女去通报。侍女通报之后，里面哭声渐渐停止。出来一个小丫鬟，打起帘子请米团和常百草进去。

二人走近屋内，发现虽然已是天光大亮，艳阳高照，可是这个屋子里却关窗闭户昏暗一片。常百草不赞成的看了看四周，虽然这里的环境让他的眼睛很舒服，可是对病人却是很糟糕。他喊来侍女问道：

“为何这般关窗闭户？我不是说了要保持室内通风，不可如此吗？”

侍女看了眼睡房内垂下的幕帘小声说道：“大夫人不让我们开窗，她说影响她睡觉。”

果然是心魔作祟，常百草目光一聚，走到幕帘一侧，拱手施礼道：

“佟夫人，常某前来为夫人请脉。”

幕帘内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常神医，不用了。我并没有生病，也不想吃药。还请常神医回去吧。”

常百草眉头锁的更紧了，说话的声音更是冷了几分。

“佟夫人，一个人的精神，与一个人的肉身终是相互影响的。现在佟夫人看起来似乎身体无碍，可是精神却承受重压，长此以往精神的重压终会导致身体不负重荷，只怕到时候药石难救。所以现在还请夫人配合常某积极治疗，方为上策。”

“药石难救吗？”幕帘后的佟夫人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几多悲戚，几多向往，她缓缓道：“药石难救倒是正好，我便可早一日去和我儿团聚，也省得我们母子离散，日日挂心。”

难得常百草苦口婆心劝说半天，却只换来佟夫人这么一句话，听的他面寒如霜。

他冷冷一笑，既然她对生命如此轻贱，一心求死，那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天底下多少人，为一线生机而苦苦挣扎，可有些人却将此视作敝履。

真是可笑，常百草面上一冷转身就走，被米团一把死死拉住。

她将药箱放在地上，拉着常百草的衣袖，走到一边小声对他说道：

“师父！别生气，想来佟夫人是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才这般自轻自贱，说这些丧气话。师父你可是一代神医，怎么能和病中之人这般计较？好啦好啦，你先坐着喝杯茶，我来和她说两句。”

“哼！但看你如何处置吧。”常百草冷哼一声，一拂袖在桌边坐下。两边的侍女很有眼力的过来为他倒了一杯香茗。

米团见此稍稍放下心来。在来的路上，她已经细细想了一遍，这个佟夫人的病说到底了还是因为自家老爷做了缺德事，她心中愧疚，害怕因果报应才会对佟福贵心有怨怼，宁愿藏于梦中。

正好，她或许可以从这个佟夫人身上找些线索，或许还真的能帮她摆脱心魔。想到这里，米团走到幕帘外，拱手施礼道：

“佟夫人，是我，常神医的徒弟常小草。”

话没说完，幕帘后的佟夫人叹息道：“你也来劝我吃药？我不会吃的，你还是退下吧。”

“不是，我不是来劝夫人的。只是和夫人说一件事。”

“什么事？”佟夫人问道。

“我听人说，子女于父母，或为缘，或为债。有的缘尽则离，有的债尝则离。看夫人这般模样，娇儿必是为缘而来。只是缘分太浅，才会早去。”

米团的话说到这里，幕帘内一片沉寂。片刻后，佟夫人喊来小丫鬟将幕帘升起。只见佟夫人满脸憔悴，肿着眼睛半卧在床榻之上。她看着米团，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喃喃道：

“小神医，你竟然懂这些。难道我和我那苦命的孩儿竟是这般缘浅福薄吗？”

米团见她又哭，心中实在不忍，于是赶紧说道：

“夫人莫要伤心，所谓缘起缘灭皆有因。夫人与此子现在虽然缘尽，却并不是此生再无缘分。正所谓善缘有善因，善因得善果。夫人若能从此次分离得出了悟，来日必然福泽深厚，子孙满堂。又何苦执着于过往云烟？”

“善因得善果？”佟夫人擦了擦眼泪，怔怔的重复着米团的话。忽然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她缓缓道：“我还有什么善因，善缘。夫君他做的那些事，冤魂不来索命就不错了，怎可能留下善缘。”

米团听她这么说，眉头一皱，上次她就这么说，这次又这么说，难道佟福贵手上还能有人命吗？米团回头看了眼常百草，却见常百草也是眉头紧锁。两人相视一望，常百草对她点点头。

让她继续问下去是吗？好吧！米团一咬牙，看着佟夫人问道：

“佟夫人，可否告知在下，佟老爷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绝望？”

“这……”佟夫人欲言又止，她看了看常百草和米团，想了半天，最终摇摇头道：“算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管那些事情，更不该说与你听。”

米团眼中一动，看着佟夫人冷然道：

“佟夫人，你原来只是这样而已吗？宁愿躲进美梦之中，抓住一个根本早已不存在的残像，也不愿意为再续母子缘分而作努力。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必白费口舌。夫人既然喜欢做梦就继续做梦吧，或许长睡不醒真的是夫人的最好归宿。”

说罢米团拱手施礼转身就走，倒让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常百草吃了一惊。

这丫头，刚才还让自己耐下性子，好好劝说努力拯救病人。怎么这会子，她倒和自己一样，一语不合便要走人了？

有趣！

可还没等米团走两步，佟夫人却喊住了她。

“小神医请留步！”佟夫人，急急将米团喊住，然后示意左右两边侍女将自己扶起来。她下床理了理自己散乱的头发，整了整衣服，走到米团身边疑惑的看了看她，问道：

“小神医，你怎么知道我日日与美梦之中？”

米团也不回头看她，只将目光放在满是浓荫遮盖的院中。她缓缓道：

“人间太苦，爱别离，求不得。谁不心中有痛，谁不爱做美梦？可是美梦终究还是梦而已，做的再轰轰烈烈，无比美好，也终有梦醒之日。人活于世，终究还是要前行。

夫人的丧子之痛，或许在下无法感同身受，可是在下清楚的知道，在这个世上，有些人因苦痛而哭泣，最终连自己都舍弃了。有些人因苦痛而努力，最终离开泥淖终得重生。

缘可再续，人可再遇。是停是行，全凭自己。

不知夫人，想要成为哪种人呢？”

米团的话说的声音很轻，却震撼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的心灵。常百草看着米团不动如松的背影，单薄而挺立，似乎充满力量，又似乎承载着百年孤寂。有那么一瞬，他似乎从未认识过她一般，看不懂了。

佟夫人的心亦是震颤不已，米团的话仿佛利刃刮过心头，让她痛，又让她清醒。

当初在京城，她初闻九字玲珑阁那样神奇的地方，可以实现人任何愿望，刚刚失去爱子的她抱着侥幸心理跟着佟福贵去了九字玲珑阁。

没想到九字玲珑阁的阁主当真是个神奇的人，他站在阴影中，她连他的影子都看不清楚，却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应允了她的愿望，让她能见到她的孩子。虽然似是在梦中，可是却无比真实，让她沉迷于此，甚至不愿醒来。恨不得每天每夜，每日每秒都能在梦中和她心爱的孩子漫步山中田野之上，仿佛连自己都回到了幼年时代，在姜家大宅中，过的安稳而宁静。而不用见秋田县一桩桩惨象，更不用去想造就这些惨象的手，其中有一个是她的夫君。

可是梦终究是梦，她怎会不知。这个小神医的话，击在她的心头，将她的奢望打破，将她的美梦唤醒，将她的心又一遍撕碎，让她满身鲜血淋漓。

她的泪水满溢出双眼，大声的哭了出来。与以往的啜泣完全不同的放声哭泣，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赶出身体一般的哭嚎。

米团叹息一声，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过了半晌，佟夫人总算止住了哭泣。她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整个人却看起来焕发了生机。

“常神医，小神医，谢谢你们。”

米团看着她，点点头，轻声道：“哭出来就好。你先休息吧，晚一点我们再来看你。”米团转身看向常百草询问道：“师父，佟夫人哭的累了，晚一点在为她诊脉吧。”

常百草没想到米团会这样，可当着佟夫人的面他也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米团见常百草同意了，向佟夫人拱手施礼嘱咐道：“用冷水敷脸会舒服些，好好休息下吧。”

于是随着常百草回到了他的院子里。刚准备回自己房间，却被常百草叫住，两人在常百草的房间坐定。

“怎么了？喊我何事？”米团看着坐在桌边若有所思的常百草问道。

常百草看了看米团，欲言又止，思虑再三，终是问道：

“小草，为师今天倒是很意外。今天那佟夫人早已被你说的心意动摇，若是趁势追下去，一定能的到你想要的答案。为何你又放弃了呢？难道你改变主意了？”

原来是问这个。米团垂下头，笑了笑。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一院繁花缓缓道：

“我并没有放弃，只是我觉得她可怜。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往往只在自知与不自知之间。佟夫人心中之痛源于她心中的善良对她夫君的恶行的抵抗。可是她又不愿直面那些，或许是佟福贵不听规劝，或是佟福贵根本不允许她插手。她也别无他法，只好一步步退却。

爱子早夭，或许只是个导火索。让她心中的一切情感都被激发，然而她的怯懦让她宁愿避世做梦。今天，我揭穿一切，让她醒悟，也让她的梦做不下去了。

只是，我从她的脸上，看到的不仅仅是解脱，还有难以化解的伤痛。我不想再伤害她了，心中伤痛向来难愈，就让她好好的安静养伤吧，我的事情，我自然会找到解决方法。”

常百草静静的听着米团慢慢的诉说着，她的声音缓慢而轻柔，话语中带着些许伤感与无奈。

这个小草，真是。算计着算计着，自己的心倒先软了。这怎么行呢？常百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见常百草叹气，米团转身看着他问道：“你叹什么气？”

常百草眉毛一挑，指了指米团道：“我为你而叹气啊，你知道吗？我本来很期待的，想看看你能用什么方法一箭双雕。既能解决佟夫人的心病又能达到你自己的目的。谁知道，你过去说了半天，倒是开解了佟夫人，可自己的事情却放弃了。好没意思，白期待了。”

听他这么说，米团倒是不乐意。“你怎么把我说的像个阴谋家一样？”

常百草嗤笑出声道：“要是你有一日真的能够变成阴谋家，倒真的让我刮目相看。只是现在，还差得远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