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任衡哲忍着不时侵来的剧痛，侧着身子断断续续的为林继飞讲着。尽管病得很重，但当她说到往昔那些温情的场景时，脸上仍浮现出了年轻女孩才有的娇俏神情，眼神也变得灵活了许多。

林继飞微笑的看着奶奶，作为被奶奶带大的孩子，尽管没有亲历，但他依然懂得爷爷和奶奶之间的情感是弥足珍贵的。如果一定要用词语来形容的话，那便是相濡以沫、伉俪情深八个字吧。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羡慕爷爷。不知道将来自己会不会有这样的福分，也能拥有这样一份至死不渝的爱情。

任衡哲看出了孙子的心思，轻声说道：“小飞，小凝是个好女孩。你们以后能够生活在一起，奶奶就放心了。”

林继飞明白自己的婚姻是奶奶心中最最牵挂的头等大事。中国人有句老话，养儿防老、无后为大。活到奶奶这把年纪，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期盼的话，那就是希望全家人都能够开开心心的凑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只是由于他们工作忙碌，时间的不可控，以致于这个简单的心愿也很少有时间能够实现。

屈指算来，自从他和许凝确定恋爱关系以来，两个人一起在林家出现的时间还不超过五次，这不得不说是有些遗憾。想到这里，林继飞不禁又在心中暗暗谴责自己，不该一心只扑到工作上，不去顾及长辈们的感受。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愿意去弥补。现在就去跟许凝到民政局的结婚登记处领证，趁着奶奶还在世尽快举行婚礼。

“小飞啊，我听你妈说小凝在这次航空展上要代表空军进行飞机特技表演，是不是？”任衡哲关切的探问道。

林继飞不明白奶奶为什么突然会这么问，纳闷的点着头。

“这是好事啊，小凝这妮子可真棒。不仅人长得可爱，而且还这么有工作能力。小飞啊，等将来你们结婚以后一定要互相帮助，争取更大的进步。就像是我和你爷爷一样。”说完，任衡哲从右手的手腕上摘下了一枚碧绿剔透的玉镯，递到了林继飞的面前。“这个镯子是那年结婚时，你爷爷送给我的，说是你林家祖上传下来的物件，也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他离家时你太奶悄悄塞给他的。你爸妈结婚的时候，我原本是把它送给你妈的。可她却说让我带着，等以后孙子结婚，我就再送给孙子媳妇也就是了。我原是半信半疑，没想到你妈说的还真对，我真的抱上了孙子。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给小凝戴上。记得告诉她，爷爷奶奶会永远祝福你们的。”

林继飞看着镯子，心中倏忽生出一股强烈的酸楚。他对这个镯子再熟悉不过了，自打有记忆以来，奶奶便一直带着这只镯子，听爸爸说这只镯子对爷爷和奶奶有着非常重要的纪念意义。只是这其中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他却从不知晓。记得以前他也曾好奇的试图问过奶奶，但每次她却总是神秘笑着告诉孙子，等以后他就知道了。只是为什么此时奶奶会将这个镯子给自己，难道是……？

“奶奶，这镯子可是您的宝贝，我不能要！”林继飞急急地拒绝道。

然而，任衡哲却并没有因为孙子的抗拒而改变想法，她仍旧坚定的说道：“让你拿就拿着，哪来那么多的话。再说呀，这镯子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小凝的。等将来她成了咱们林家的孙子媳妇儿，你一定要给她戴上。”

林继飞听奶奶这么说，心里更觉难过：“奶奶，我给小凝怕是不合适。您是长辈，还应该由您给她戴上才是。”

任衡哲听孙子这么说，脸上不禁露出了惆怅的神情。呆愣片刻，方才说道。

“傻孩子，要你拿着就拿着，话别那么多。”

林继飞的眼睛不禁红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里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奶奶……”他边哭着边声音颤抖的说道。哭到情动的时候，他索性让自己放肆了一回，伸出手紧紧的搂住了奶奶。

面对孙子的难过，任衡哲却表现的处变不惊。她仍是微笑着，轻轻的用手拍打着林继飞的背部，柔声的劝说道。

“小飞乖，不哭，不哭哦……”

任衡哲原以为孙子听了这话会好受些，哪知却是适得其反，林继飞的心里愈发堵的厉害，哭的也更加大声。对于他而言，奶奶这样的语气真的是再熟悉不过了。似乎小的时候做错了事情，挨了批评，她都会这样说。

任衡哲看到孙子这样，泪水也无声的落下。对于她而言，此时的心情真的是悲喜交织。自从老伴林怀民去世后，她就将死亡看的很淡很淡，甚至有时还会在心中暗暗希望自己能够早点结束这一切，这样就可以尽快给他见面。但是当生命真的要走向尽头的时候，她却恍然发现，原来还有很多人和事割舍不下。儿女、孙子、同事、战友……国家。每每身子不疼的时候，她都会在心里默默反复想着往事。然而有些事情很奇怪，越想便会越无解，心中却越发变得难受起来。或许这就是人生吧，看似简单，实则却很是复杂。越是想断，越是断不得。

看到孙子这般难过，任衡哲的心也不禁颤抖了起来。与此同时，脑子却变得空白，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她只有反复劝说道。

“小飞乖……奶奶只不过是去找爷爷了……你要好好的……我们会永远在天上祝福着你……”

林继飞听奶奶这么说，心中更加绝望，他知道奶奶这是在向自己告别。从赠送镯子到刚刚说的这句话，她无一不再告诉自己，她很快便会在世界上消失。曾经听人说过，这世上最难治的并不是疾病，而是情感。也许奶奶早就默默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对他们来说，这却实在是太过残忍。

“奶奶，我不同意你离开我。”林继飞迅速抬起手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看着奶奶一字一顿的说道，“奶奶，相信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任衡哲的心中更觉酸楚，在她的记忆里，孙孙还只是那个每天跟在自己的身后，饿了就要饼子吃，渴了就要水喝，委屈了便会哇哇大哭的奶娃娃。时间真的是件很神奇的东西，眨眼间，他不仅长成了大人，而且还能保护自己。虽然她已经老迈，但这种感觉依旧很好。

恍惚间，任衡哲突然想起，当年儿媳李茵生产后，她和老伴在婴儿房的走廊里第一次见到孙子的情景。和其他手蹬脚刨哇哇大哭的婴儿不同，林继飞显得非常安静，只是看着他们笑着。

“小哲，你看这孩子多聪明啊。”林怀民疼爱的将孙子抱在怀中，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边哄逗着。好半天，才侧头对站在身旁的妻子说道，“一看就是咱们老林家的人，等长大了也一定是个有志气、有能力的好同志。”

“那肯定是，老林家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等他长大了也一样。”任衡哲微笑的看着丈夫怀中这个粉嫩粉嫩的小婴儿说道。

“嗯。”林怀民微微点头说道，“要是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他能够继承我的志向，成为咱们老林家的第三代军用飞机设计师。”

任衡哲哑然的看着丈夫，轻轻的叹息道：“怀民，你要是说别的，或许还都能实现。只有这工作性质，是咱们没有办法决定的啊。”

林怀民听妻子这么说觉得很有道理，但却仍是有些不甘心。想了一想，他的唇边现出了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要不咱们给他取个名吧？”林怀民对妻子提议道。

“好啊。”任衡哲笑着回答道，“建国他们两口子不是已经说了吗？给孩子取名是头等大事，这件事还得你来。”

“……”林怀民小心翼翼的将孙子递给了妻子的怀中。在任衡哲讶异的注视下，他来到靠墙的长椅前坐下，低头沉思着。半晌，他忽地抬起头来，对妻子说道，“要不叫林继飞怎么样？”

“林继飞？”任衡哲好奇的重复道。

“没错。”林怀民站起身来到妻子的身旁，目光灼灼的盯视着孙子，“让他带着咱们的梦想继续飞翔，为建设祖国多做贡献。小哲，你觉得好吗？”

“好。”任衡哲开心的笑道，“小飞，这个名字可真好，敞亮。”

“嗯。”林怀民微笑的看着妻子，悉心的叮嘱道，“小哲，我跟建国、李茵的工作都很忙，不会随时顾及到家里，以后抚养小飞的重任还得靠你多承担，辛苦啦。”

任衡哲微笑的看着丈夫，她知道丈夫重情，又是老来的孙，定然会对孩子好到不得了。但是现在军用飞机设计正是攻坚阶段，作为厂里的总设计师，他绝不能为了享受天伦之乐，而将工作抛到一旁。这样做不仅不是他的做事风格，更加不符合他的为人。

“自从咱俩结婚，这么多年你又做了多少家务事？还不是厂子比家重要，说走就走吗？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小飞抚养好的，也算是对你们工作的支持了。”任衡哲故作嗔怪的说道。

林怀民知道妻子话语的用意，她说的没错，这么多年他一心扑到工作上，确实很少有时间照顾家事，顾及妻子的感受。但是现在国家的发展到了关键时期，每一个国人都应该尽可能多的做事，只有这样，国家才会更加昌盛繁荣。

“小哲，放心吧，等以后退休了，我会好好陪在你身边的。到时候，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一起好好享受人生，好不好？”林怀民歉意的笑道。

“好。”任衡哲面含微笑，爽快的答道。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襁褓中的林继飞用力的吸吮着小手，仰面看着爷爷和奶奶，也发出了咯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