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一章 呢喃血婚(1 / 1)

作品:《南雁已回

“大概是庆祥二十三年的冬天吧,我被一个赌鬼带回家里。那天他喝多了,趴在雪地里吐,又哭又笑。那时我缩在墙角,又冷又饿,哆嗦得像一只猫。他从怀里掏了个铜板放碗里,走出去两步,又回来。喃喃说了很多,我全没听清。但他最后说了句‘小子,要不跟我回家吧,咱俩挺投缘的。’他娘的,喝那么多酒,看头母猪都投缘。”

李羽琦笑了笑,眼前出现了他父亲的样子。头上耷拉着几根稀疏的头发,一口黄牙,说起话来有些漏风。

“我爹只要一有闲钱就去隔了一条街的喜乐场去赌,经常几天不见人影。但脖子里挂着的一块玉观音从来没少过。他就算当了门板去赌也不去打这玉观音的注意。连我都不准摸,怕我碰坏了。他说那是家里传下来的,老值钱了。

我斜着眼问他,这块玉能买多少只烧鸡?

他算了算,咧着大黄牙狠狠道:‘怎么说也能吃个十年八年的。’

我爹赢了钱啊,就会拎一只菜大娘的烧鸡回来,他知道我好这口。输了钱,他就揣着一块明显被他咬了一口的烧饼回来。每次问他他都讪笑,说:‘吃了,嘿,山珍海味。’他娘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成语。这一说就说了八年。

等我长大了些,我爹就拎着我的耳朵去了街上唯一一个秀才的家里。他一边从怀里把钱全部倒在桌上,一边谄媚地笑,还从身后掏出一条猪腿来。把那秀才都看傻了。他说:‘这小子从小我就看着像个读书人,先生您给教教?’

我爹很少喝酒,那天先生同意收下我的时候,他喝醉了。拉着我的手念叨了一个晚上,可就是他娘的听不清在说啥。等他睡着的时候,鸡都叫了两轮。但是他最后那句话我听到了,‘小子……这个世道,还是读书人安稳呐。’

我于是把家里唯一的被子给他盖上。”

李羽琦揉了下眼睛。

“可我这人,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那天我在家念论语,可是我实际念的是水浒。本来想着我爹文盲也就听个响,可哪成想读着读着,一个大耳刮子就下来了!

‘小兔崽子!这论语里还他娘的有绿林好汉?’

我当时也急了,喊道,‘读书能挣几个钱!我要去学武功!我要做腰缠万贯的侠客!爹你就可以天天吃烧鸡,天天去喜乐场!’

他一把揪住我的领子,将我整个人都提起来。红着眼看我,另一只手作势要打。我吓哭了。那只手到底还是没有落在我身上。

我爹只是叹了口气。

那个晚上他没回来。乌鸦吵了一宿。

又去赌了?

清早我下了床,准备去看看米缸里的米还够不够做一碗粥的时候,我爹把门撞开了。

双眼处两个血淋淋的窟窿,血流得连棉衣都兜不住,在地上滴了一路。

他一把拉住我的领子,甩手就是一巴掌。

‘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愣着没动,第一次想去抱住他。

我爹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从没想过他的力气会这么大,直接把我踢出门外。我挣扎着要起来,又被他一脚踩在地上,吐了口唾沫。

这时候我看到屋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戴着面具的人。

‘逃。’

赌鬼咬牙漏出一个字,他的玉观音滚到我手边。背微微弓着,将我隐隐挡在身后。”

李羽琦说到这里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头继续道:

“我一把抓起玉观音逃到街上。跪在地上,拉着隔壁王铁匠的裤子,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救救我爹,救救……’谁知平日逢人就笑的王铁匠一脚蹬在我脸上,逃了。我一下愣住,跪在地上慢慢转过头,去看聚在远处的街坊。

他们掩着嘴窃窃私语。血水掺着眼泪滚到我嘴里。他们的眼神……我好像在哪见过……是了,过年屠夫在街上杀羊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个眼神。我一下就明白了,站起来拍了拍身子,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冲他们笑了。

恨中有笑,血中含泪,大概是如此。”

李羽琦讲眼前酒一口喝干,打了个嗝说道:“小子,你晓得后来怎么着?”

小叫花翘着二郎腿,从嘴里吐出一根鸡骨头,噎得他直翻白眼,嘴里含糊嘟囔了句“怎么着?”,便继续埋头啃手里的烧鸡。

李羽琦忍不住从小叫花手里抢来半根鸡腿,继续说道:

“来杀我爹的那群人,估摸着有十来个。但最后走出来的,只有三个。不,准确的说,只有两个半,那半个被我爹砍掉了两条腿和一只手。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爹为什么要让我读书。书里面只写了江湖路是快意恩仇,是醉狂歌。但我爹让我看到的江湖路是猩红血肉,是生死海。

的确,读书人的世界要比现实美好一点。

其中戴着无常面具的男人走到我跟前,丢了把刀在我面前,‘敢杀人么?’他冷冷说道。

‘羽琦!来我这!’

先生狼狈地挤开人群,衣衫凌乱,鞋子也丢了一只。他两腿打着摆子,全身因为紧张而颤抖,不敢靠近那两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仿佛喊了简单的一句话就抽空了所有胆气。

‘先生,人命轻贱呐。’

我看向先生,轻声说道。手中的刀割断了那半个人的脖子,鲜血溅了我满身。

要是当初先生早一点赶来,我也就真的跟着他去做一个读书人,运气好或许还能娶了他的女儿,一辈子教书写字。

但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先来后到。

最后我还是跟他们走了。那无常面具和我说,我爹和他们是同僚。他们所在的公门,是世袭。

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他们既然杀了我爹,我以后也能杀了他们。”

小叫花手中的烧鸡掉落在地上。

啪嗒。

他全身颤抖着,视线移到了李羽琦腰间的铁牌。上面刻了一个人,被五根线吊在空中,头歪在一侧。

当然,还有那口蓄满了寒光的雁翎刀。

人形牌,有常刀。

传闻,当今天子入庐山行脚至峨眉山伏虎庵,见偈诗一首: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骷髅队里人。旋即怒笑:“好一个傀儡场中物!朕便要让天下人知道,普天之下,何处不是傀儡场?”

于是,江湖上便有了傀儡场。这间粘着血肉的公门隶属刑部,由素有铁面阎王之称的刑部尚书林咏琪做场主。

六扇门不敢管的事,它来管。六扇门不敢杀的人,它来杀。

短短三年时间,傀儡场在江湖上掀起了滔天血雨,杀的天下噤声。

傀儡刀下数千魂,只因此命奉皇天。

李羽琦,就是人傀。

小叫花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道:“小…小的眼拙,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呐…”

李羽琦从怀中掏出块碎银掷在他的脚边。起身推开了破败的木门,月光洒在他锱衣上,泛着冷冷的光。

这间荒置的屋子,他曾住了八年。

“放心,我不是来杀人的。”

他只是来赴一场宴。他先生女儿的婚宴。过了今天,这场婚宴将无人不晓。

江湖上叫做呢喃血婚。

李羽琦掏出贴身保管的红木小盒看了看,又郑重的塞了回去。先生最爱的是砚台。这方古砚,是李羽琦费了心思从铺子里买来,勉强称得上典雅。

他从没想过去拿他刀下亡魂家中的名砚,那些沾了血的东西,不配送给先生。

红鹿花纹,长袖在身。

新娘的手被荣光满面的新郎牵着。恰是梨花盛开的时节,柳絮风轻,雾了漫天白锦。

先生喜笑颜开的接过了那一方古砚,拉着他的学生喝了盏酒。这短短的喝酒功夫,先生掏出砚台看了三次。

之后先生告罪起身,去接待其他客人,李羽琦便低着头,独自喝酒,无人敢与他同桌。

逢人便笑的王铁匠依旧笑着,殷勤地向众人劝酒。不知是有意无意,目光从来没有往李羽琦这边瞟过。

“兀那汉子,怎喝酒忒不爽快!”

王铁匠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一人身边,抢过他的酒碗便往里倒。

“满了满了!”那人急道。

只见酒溢出酒碗,溅得满地都是。

可王铁匠却如同泥塑,一动不动。那人慢慢向上看去,“妈呀!”他怪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带翻了半桌酒菜。

只见王铁匠暴凸着双眼,一抹红线浮现在他脖子上。这道红线慢慢变粗,几滴血珠滚落,片刻后,竟是数道血箭激射而出,溅得数人满身猩红!待众人回过神来,一颗头颅已经骨碌碌滚落到了地上。

气氛突然陷入了可怖的凝滞。

啪哒。

一滴雨砸落在地上。黑云翻墨,卷地风急,一场催心折骨的鬼雨狂啸扑下。

仿佛是拉动了一根冥冥中的提线,惊叫、哭泣、酒翻、盏碎,人群仓皇奔走,呼天抢地,恰似一副地狱惊变图。

颤抖中,先生的手指指向了一人。那人锱衣在身,无常卧桌,酒水掺雨入喉。

李羽琦!

世人望梅而口舌生津,闻铮然而知琴瑟,乃世间常情。正如见无妄之血便知是,傀儡场。

李羽琦如遭雷劈,手中的酒撒了一地。

“不是我…先生,不是我。”

他解释道,面色惨白,朝着先生勉强一笑,和当年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一样。

一块古砚砸在地上,溅起一滩雨水,咔嚓碎成数块。

李羽琦目眦尽裂。

“你走。”先生哭嚎,声音却低沉。

“敢问,哪位是庆祥七年春试中第的秀才先生?”

清亮的身音传来,一位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踱步出现,和李羽琦一样,锱衣无常。只见他提着一盒糕点,看着众人,从中取出一块放入嘴中细嚼慢咽。

“我…我是。”

“哈哈哈,先生无需紧张。屠某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你们读书人了。”

屠敬天。如果说,这个世道还有人将傀儡场视做天底下最好的差事,那此人一定就是屠敬天。但没想到,这被江湖上称作无间人屠的,竟是个客气爱笑的中年男人。

屠敬天眯着眼睛笑着,举了举手中的糕点说道:“月关楼的糕点,一个时辰前刚做的,先生尝尝?”

先生一个劲地作揖,以为怠慢了这位爷,冷汗和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大人,要不进屋坐坐?这雨着实来的不是时候……”

“哎哎哎,不了不了。我呢,就来打听两件事儿,问完就走,问完就走。”屠敬天摆手笑道。

“大人请讲……”

“是这样的,前段时间呢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啊,看到一幅画。哦,先生您喜欢字画么?”屠敬天看到先生点头后继续说道,“那幅画画得可真好看啊,只可惜,画里竟是饿鬼赶牛。这,边吃边赶,血肉模糊。先生您说这是不是离经叛道,是不是暗讽朝政呐?”

先生霎时冷汗直流,如遭雷劈。

“县守大人……”

“我就请那位朋友回公门聊了聊,哪成想他竟说了先生您的名字。屠某此番前来,就想问问先生,这事,是真,还是假?我那朋友是生是死,可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了。”

屠敬天说完,拉来一张椅子坐下,也不顾雨水,顾自吃着糕点。

“小……小的只是画了幅画,没有别的意思啊……大人,大人饶命。”先生扑通一声跪在屠敬天的脚边,苦苦求道。

“爹!”

新娘哭嚎着向先生走来,却被屠敬天抬起一脚踹在胸口,咔嚓一声横飞出去,连呕数滩鲜血,生死不知。

屠敬天收回脚,左手轻拍先生的脸,说道:“先生,这可是谤君的大罪,谅你也没这个能耐。说吧,你上头是谁。”

“只是幅画啊大人!饶了小的一条狗命罢……”

屠敬天点了点头:“想硬扛。”

暴雨中,屠敬天左手将刀舔开三寸,右手抽刀,连带斩断身遭三尺雨幕。唰!寒芒掠过,急急朝新娘砍去。

檐下红烛明灭,雨中妖刀夺命。

锵—

另一把刀抵住了它的锋刃。

“李大人?”屠敬天一个字一个字咬牙说出,扭头看向李羽琦,笑容愈发狰狞。

“文书给我。”李羽琦淡淡说道。

僵持片刻,屠敬天将怀中文书猛然掷向李羽琦,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先生,冷冷说道:“看来李大人与你关系非同一般呐。”

“屠大人,这文书上只说要秀才一人而已。”李羽琦收刀上前,将文书仔细塞进屠敬天的怀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文书啊,还是要妥善保管,这可是掉脑袋的罪。”

“其他人还不快滚?”李羽琦斜眼瞥着众人。

“我看哪个敢走?”

轰隆。天边一道电蛇游走而下,衬出了屠敬天狰狞嗜血的身形。

“李大人如此阻挠屠某,莫非,你也牵连其中?”

“嘁,一派胡言。”李羽琦冷笑。

“今日便让你看看,百姓人皮底下藏的是什么。”屠敬天伸手抹了一把雨水,对着人群劈刀一指:

“你们谁列出李大人和这秀才勾结的证据,就能活命。一例,一命。”

霎时间,人群沸腾了起来。李羽琦淹没在了无尽的浪潮之中。古砚、同饮……甚至连十年前的旧事都被翻得一干二净。

“大人!我昨日亲眼看见李大人去见这老不死的,两人密谈了一柱香啊大人!”

新郎跪在地上向前挪动,一把推倒了当在自己身前的岳父,大声喊着。

哪怕,昨天自己还没见过李羽琦。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能让自己活命就好,清明节多烧两沓纸钱便是了。

突然,他觉得胸口一暖,低着头伸手一摸,红色。

噗通。

他一头栽在了地上。李羽琦慢慢抽出了插在新郎心口的刀。人群又一下噤了声。

“我说,住嘴啊。”李羽琦的声音变的有些僵硬,“这血,不也是红色?”

“哈哈哈哈……”屠敬天笑得捧腹蹲了下去,笑得流出了眼泪,“看清了么?李大人?”

此时,雨停了。李羽琦的刀尖指向对方,一滴残留的雨水从锋刃滑落,在地上叩出一道道涟漪。

破空杀响,锱衣飘殃。寒光粼粼,刀风朔朔。刹那,双刀交鸣,乱目迅芒一片。两人急退,又同时提气上前。

二度交锋。李羽琦越打越快,刀势如水势,无常形,却有常势,愈发不可抵挡。屠敬天硬抗一刀,被刀中气力震伤腑脏,一缕血红从嘴角流出。

“好…刀法,不愧是……李无双的儿子。”

乘着李羽琦失神的刹那,屠敬天抬手甩出一枚梅花镖,穿空射向他的眼部。

“啊!!!!”

李羽琦一手捂住左眼,跪在地上。他的左眼被刺了个对穿。若不是他及时夹住这枚飞镖,这梅花镖恐怕将直接刺入大脑。

屠……敬……天………

李羽琦不顾伤势提着无常刀迎身再战!屠敬天冷笑后退,不与重伤野**锋,他仰天大笑:

“李大人!您还有多少血可以流啊?”

又拼杀了四个回合,李羽琦脚步渐渐虚浮,蓦地眼前一花,刀尖都坠了三分。

“世间现存武学三千,失传的更是多如烟海。”

接过一招万仞山,李羽琦虎口炸开,身形暴退。他撕出一角布条,将刀死死绑在手上,血液慢慢浸湿了布条。

“无论何等武学,逃不过双眼。唯有一种不在此列。”

李羽琦咬着牙拔出了梅花镖,身子一个摇晃跪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竟反握着镖刺瞎了另一只眼睛!

“这……个法门……”

“栖瞳寺!”屠敬天大叫!

三年前,朝廷下了一道暗旨,二十七位人傀受命,煞然出行,传闻那天晚上半个京城都弥漫着透骨的杀气,当晚无虫夜鸣,一场三日不散的寒雾笼罩京城。江湖所有门派人人自危,后人称之为—阎罗夜游。

在“阎罗夜游”之前,江湖上少有人听说过栖瞳寺,可是就是这么一个连个宝殿都没有的无名小寺,竟然吃掉了整整二十位人傀。李羽琦就是那七人之一。

要知道,每一位人傀都能与三位一流高手正面搏杀,可这栖瞳寺,当晚只有五个盲眼和尚。

那道朝廷的暗旨是要他们在栖瞳寺中找一副眼睛,可是不光是和尚,就连寺中供奉的佛像双眼处都是两个空洞。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是傀儡场至今为止唯一一次失手。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李羽琦在那尊砸烂的佛像手上收起了一门武学—《无明修罗》。

论中言,人以八万尸虫组成人身,唯独眼不能组。抛去双目,驭体内八万尸虫,谓曰—无明修罗。

屠敬天当然知道栖瞳寺的大名,看到跌跏而坐的李羽琦,背后寒毛根根倒立!只见李羽琦双眼处不再流血,原本挂在脸上的血线一阵扭曲,竟在双目下方凝成了两颗黑痣。

“屠大人……我们,继续。”

李羽琦缓缓站起,手中的刀仿佛成为了他手臂的一部分。

逃!

这是屠敬天心中唯一的想法。但与高手过招从来不会将后背留给敌人,只有正面搏杀才能觅得一线生机。念转至此,屠敬天不顾经脉受损,强行逆转功法,双臂撑出虬屈的筋络,向着李羽琦亡命奔袭。

万……仞……山……

纵然屠敬天恶名昭著,但他一手刀法却大气磅礴。于此刻生死之迹,这一招万仞山使出,真如一座恢弘刀山向李羽琦碾去,可谓是看客屈膝,当着辟易!

刀山抚顶,李羽琦只是抽刀相迎。没有花巧,没有招数,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刀,却又是千万刀。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屠敬天张了张嘴,面色一片灰暗,最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好……俊的功夫。”他的胸口一片模糊,哐当一声,无常刀滚落在了地上。而反观李羽琦,只见他收刀入鞘之后,脚下一软便昏死过去。阴阳有序,这等霸道的武学岂能没有弊端?

竟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境地。

倒在地上的秀才恢复了神色,站起身来抖了抖裤腿的泥水,冷冷地看着两人说道:

“事已至此,若是让外人知道两位大人在此地重伤,别的暂且不论,只是我们这群草民,十条命都不够填。不如……”

众人听闻此言,捡起了地上的刀,碎落的瓷片,默默地包围住两人。

屠敬天惨笑一声,用身体护住了李羽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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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敬天年少时是江湖闻名的少侠,那时候屠家还是个泱泱大家,白玉为栏金作马并不是传说,因为当时一半军队用的兵器上都刻着一个“屠”字。

什么是“侠”?十七岁的屠敬天觉得武究天人是侠。那时他师从名师,一手刀法大气磅礴,出手携万钧之势,被江湖名宿誉为“山客”,那时他好美食,好骏马,好鲜衣,好花灯,极爱繁华。如果没有那场祸事,那他死后的墓碑上肯定会有“风流”二字。

花扇楼的花魁曾经对他说:“世人赞誉公子,只是因为公子姓屠。”于是他开始痛恨自己的父亲,以为是自己的父亲遮蔽了他的锋芒。但屠敬天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时候,是他二十一岁的冬天。如果人的一生有四季,那屠敬天二十一岁之前,都是春天。

那年皇上驾崩,西平来犯,五万条人命割草一般没了。没人愿意为这件事负责,将军不能动,朝廷百官作壁上观,最后为这五万条人命给出交代的,只有屠家。“克扣军辎”简简单单四个字,是用屠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写的。

屠家的万两黄金,最终换来的也只是屠敬天一条人命。

他父亲上刑场之间对他说了一句话:“人命珍重……敬天,好好活着。”

也是那年,知己好友,门中香客都离他而去,就连他的师傅也不再认他。当他知道当年他视作禁鸾的花魁被自己一个朋友玩弄致死后,他单刀入府,割下了那人的头颅。自此之后,他认为救人于水火便是侠。

边境没了屠家刀,很快便被马蹄踏平,战火开始在各地烧起,而伴随战火的,往往是饥荒。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他不能忘却家恨,所以他只能为民。

当时山东、京西、淮南等路,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且不可得……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肥壮者一枚不过十五千,称之为两脚羊。那是一个扭曲的年岁。

立秋的时候,屠敬天行至一县,发觉家家无余粮,遂散光钱财,当地百姓拜谢,险些要为他立活祠。后交谈得知,朝廷赈灾的粮草竟被扣在县守家中,足足堆了三个大屋。

“我去杀了那狗官。”屠敬天握着刀说道,面黄肌瘦。

但那些饥民却沉默了,屠敬天心觉好笑,以为是那些人胆小怕事。可当他将刀架在那县守脖子上的时候,县守冷笑说道:

“你可知百姓真正的面目?本官活着时,饥民十中存四。但本官若是死了,莫说饥民十不存一,就连你也会惹上杀身之祸!”

屠敬天懒得理会,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随后开仓放粮,自己也终于吃上了白米饭。七天后,县中开始有人横死。再过两日,竟丢了二十余条人命!

屠敬天大怒,以为县中来了魔头,夜间便守在饥民家中。却没想到,那杀人的魔头,竟是饥民自己,为的仅仅是那一石粮食。

“别怪俺们心狠,再有三日上头便有新的县守老爷下来,俺们不交出杀了老爷的凶手,就得用自己的命去填……你们这些所谓大侠,杀了人便一走了之,俺们不光没落着你们的好,还要受到事后官老爷的迁怒。”

屠敬天恍惚间看到屋外影影憧憧围了好多人,死死地盯着自己。

这帮人……竟给自己下了毒!

屠敬天冷笑,记起了那日县守临死前说的话。“你可知……百姓的真正面目?”他解开了怀中最后一袋粮食,向屋外掷去。看着那些人如饿狗一般疯狂抢夺,撕扯,啃咬。最后那袋粮食被鲜血浸透,却也被人视如珍宝,细心放入怀中扬长而去。

好在,那些饥民拿不出上等的毒药,凭借屠敬天自己深厚的内力便能将体内毒素逼出大半,他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只是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大侠,多了一个无间人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