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簪箫终未起(1 / 1)
作品:《屠扶》门吱呀一声,陈耳走了进来,把一卷文书放在桌上,卫百玉坐在窗台擦剑,“早啊,大耳鼠。”
“早安,卫将军。”陈耳回头一笑。
卫百玉点点头:“楼大人和陛下说了吧?”
陈耳也点了点头,“楼大人说陛下很伤心。”
卫百玉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停下手中的白布:“好好笑的笑话,楼大人也学会开玩笑了。”
“陛下是陛下,母亲是母亲,两码事。”陈耳在靴子上磕了磕烟灰,站了起来准备出门,“卫将军,楼大人说晚上一起去喝酒吧,安邑坊的月蓉斋,是个很雅致的地方,姑娘也好看,有点像满兰楼,大人说你会喜欢的。”
“我忽然也想见见他。”卫百玉淡淡地说,“这次要他带足钱再来。”
牛皮壶袋里是溢着刚刚热好的暖酒,耳边是丝丝缕缕仿佛诉说的琴声,莫懿和红衣女孩席地而坐,各据一张小桌,喝得半醉了。
是《君簪》吧?我听过我家阿绾弹这首曲子,有点哀伤。曲终,陈重一个人鼓掌。
是《君簪》,其实是首挽歌,没有败你的兴致吧?一袭白袍的枯瘦老人抚琴微笑。老人看着红衣女孩白得出奇的脸,觉得她忽然之间老了,那是再多脂粉也遮掩不住的,尽管她还是一声不吭地看着手里的暖酒。不仅是普通的挽歌,还是陈朝太祖皇帝哀悼死去青梅竹马的曲子,是说当年太祖皇帝和幼年的青梅竹马许下越定将来功成名就回帝都娶她,率兵80万强行突破锁云山,周朝的末代皇帝在城破前下令焚城并将皇宫内的宫女妃嫔杀光,太祖皇帝的青梅竹马在他离开后入了宫,太祖皇帝赶到时已经是一片火海,但他还是冲了进去,但是火太深,面对皇宫甚至不能找到她的尸身,随行的守灵阁圣者奏了这曲哀歌,火势开始减小最后消失,圣者从废墟中捡起太祖皇帝送给那个女人的簪子,太祖皇帝从那以后就开始随身携带它。
阿绾的语调波澜不惊,老狗,你想用这首曲子对我们说什么呢?
阿绾,我们都没死,还在彼此身边就够了。莫懿用脆薄如冰的声音轻轻说,一只手将女孩在袖中捻起的手指按了回去,莫懿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啜饮,在我还没被叫作剑圣的时候,我会割下你的头当酒壶。
老人想要大喝,却没有力量。
先生,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跟你是不一样的。你喜欢看天上的星辰来说话,因此不会了解我们这样的人。莫懿摇头,没有他,我怎么能在今天与您面对面,江湖历代剑圣,只有我是个开始一文不值的人,我去长城的时候,只有一匹马、一把铁剑和一文只能偷不能用的钱,我要靠这些在天下得到一片立身的土地。当你只有这些筹码,你的心却大得连这个大陈都装不下的时候,你就会把想方设法把每个筹码都用上。
你入魔了。
不,老狗,他没疯。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里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没有不那么做的理由,所以就认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不那么做。他这样的男人,要么出人头地,要么就让他死了也罢。阿绾说,其实他这样的男人,也会让有些人喜欢得发疯,有些人讨厌得像踩到了狗屎。有人会觉得他们可怜得就像孩子,有人会觉得他们可恶得就像恶魔。
女孩这么说的时候,目光也和老人相接,眼神却是瞄着年轻男人。老人看不清那她眼里的是柔情蜜意或者刻骨的悲伤,或者只有一片空白。他想自己在这场地方才是个多余的人,面前的两个人都能凭着一个简单的眼神明白彼此,他们亲密得就像缠在一起的藤树,又像两只互相打量的孤虎。而老人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两棵藤树无声地绞紧再绞紧,孤虎紧紧的缠绵在一起即使没有那么爱慕对方。
你喝多了。莫懿起身走到阿绾身边,伸手轻轻按着她的肩。
我这些天晚上总在做梦,梦见你趴在一片大火里,前面是一截烧毁的梁木把你的路堵上了,你没路可走了,四处都是火我心里急死了,想要跑过去把你扶起来,可是我动不了,我就使劲挣扎,一边试图挣扎一边渴望大哭。然后我就醒了,浑身都是你新买的嫁衣。
我该去买点宁神散的,抱歉。
你不知道的啊,那个漂亮的男人心里是个孩子开心地被另一个孩子打骂,一生有喜欢过人,喜欢了一个,就骗自己是一辈子,最后就真的是一辈子。
你会在意吗?在那里他也不是没有被他讨厌的人欺负过,我们只是帮他解脱而已。
会啊,莫懿低声说,又轻轻地笑了,伸手摸摸阿绾的额发:他这样的男人啊,就怕别人把属于他的心偷走,他是个孤独得要死的人,喜欢藏着一个人的心,觉得那颗心属于自己,就不会孤独。可是怎么办呢?他自己的心已经冷了啊,你就不了他们,就像我当初开玉城的门,但那些百姓宁愿窝在家里等死也不愿意离开,他们已经绝望到不想活了。
阿绾沉默了一会儿:所以他最讨厌的是你这种人吧。
我也不想他死。我看见他就忽然想起那时候你在极北弄了羊肉送给我,你当时跟我说羊肉驱寒,我身体阳气重,所以那些老东西容易盯上我,吃多点羊肉就可以骗过他们告诉他们我状态很好。我还记得那天雪特大,我们两个并肩走在雪地里,你在我头上打着伞,我偷偷地回头看我们留下的两行脚印,我想真好啊,这两行脚印将来会变得很长很长,我们两个一直一起走一起走天。那个男人的心里另一个孩子头顶不也有一把他的伞吗?莫懿轻轻地笑着,眼泪一滴滴打在他的衣襟上。
是这样的吗,我都快忘记了。阿绾起身默默地拨开他的手后退,走了出去。
莫懿丢下一卷竹简一只笔也走了出去。
老人看着门把他们的背影隔在了外面,觉得那个男人也老去了,甚至远比女孩老很多。他只有一股劲儿撑着他的脊梁,却快要撑不住他自己奔腾的心脏。
这是老人一生中最漫长的几个夜晚之一,他想要跟着莫懿出去,可是他的腿已经站不起来,他的眼默默地垂下,可视野无比清明。
他曾经一个人发掘了人族瀚海般宏伟的大门,而是带着一点点也许很多野心向着塞外出奔,苍天之下无人不晓,直到一个女人将他锁在这里,他想她是真的谦虚,何止是锁住云,简直是锁住了半片天。
舞刀乱风尘,故人琵琶语。
江都起雪时,便是刀落时。
卫百玉拿着一小卷桑皮纸,低吟上面那首小诗,拍着栏杆,外面是这初冬的第二场雪。
他沉默了很久,撕碎了那张纸,随手让那些碎屑混入窗外的细雪间。
花灯下,戴着斗笠的人站在苏晋安背后。
是公主的诗啊,真是好诗,读起来像是一个人走在园子深处的幽怨浅吟,安安静静的不似悲伤,又像是已经悲伤了一辈子。她本不该是一名公主吧?若是生在满兰楼,说不定还当得起花魁呢。戴斗笠的人叹了口气。
是那些衣冠畜生写的,那个女人不识字。卫百玉笑笑,江都起雪日,便是刀落时其实没什么意思,她就是想让我再读读这首诗罢了。除了这个,她还有什么话给我弟弟留下的?
没有,找到她的时候,她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喝酒,看见我只是笑了笑,题了一首诗,把最后一杯酒喝完,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话。戴斗笠的人轻声说着。
卫百玉点点头,她不会反抗的。她对于我们陛下的脾性,她再熟悉不过,也知道这个结果。她逃了一个星期,已经很幸福了,不是吗?人一生能有多少时间是安安静静的靠着窗子喝酒的呢?说起来我在江都的时候,也曾有这样的幸福,只是太贪婪,把一生的福分都在那几年用尽了。
小百玉,等下带上公主回南英烈侯府,我有事去觐见陛下。你这次做得很好,大陈现在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再多几个这样的人,何愁那些鼹鼠一样藏在黑暗里的家伙有趁乱反击的机会?苏晋安幽幽地说。
楼大人!卫百玉提起血迹干涸的包袱转身,迎风摘下那人的斗笠。四尺青丝在风雪中如名家笔下的一泼浓墨,他的眉如青翠的刀,鲜而怒,像是要割开雪风和这个时代。别转移我们之前说的话题,先把钱还上。
这个啊,卫老弟啊,今天出门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小贼那么嚣张……
偷你?骗谁,我的钱。
清晨飘雪,绵密如帘,整个帝都在雪下沉睡。
这应该是一个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的、远离世界的角落。
磨刀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中途被霏霏的细雪扭曲了几下,断续,只有他一个聆听的人。
刚十二月八日,帝都就迎来了第二场雪,接下来漫长的冬天应该都有它相伴。帝都的冬天很冷,今年特别冷,人们冬天不劳作,家家生起炉子或者火盆,烤着火,安闲舒适地等待开春。这场雪预示着一冬安逸的假期,街口杂货店那位勤劳到三百六十五天绝不缺席的老板都破了例,没有按时打开店门,别人更是都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
卫云贺盘腿坐在南英烈侯府‘檀溪别苑’的屋檐下磨刀,独自一人。
这帝都用来装门面的府邸就自己和哥哥还有几个陛下派人送的丫鬟,丫鬟们都在酣睡,只有他醒得出奇地早。他猜自己是太慌张了,所以紧张。今天是他一生的大日子。今天中午,哥哥要带自己见一见永乐公主,他不久就会由一个并无权势的纨绔子弟一跃成为京城说得上话的驸马爷中的一员。
卫百玉出身自东陆顶尖的大家族“江都卫氏“,开国三十六王侯之一,历代盛产名将,老太爷追随过世的先帝死十七年,为先帝御驾破匈奴挡了三箭,九里桓大败完颜龙,五千骑连胜十二场,到最后战利品多到影响军队行程才收兵,堪称天下兵家中的巅峰人物。他有神一样的威势,鬼一样的悍勇,是大陈无人不敬畏无人不骄傲的大人物。四十几年前就选择这里作为居所,在这里购置店铺,兴建宅邸,整个大陈国来这里向他请教和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可惜卫家的男人都去塞外了,最后回来的也少。最后的玉城之变过后如今卫家只有他和哥哥两个男丁,可叶家的门生依然遍及大陈,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和势力不可小觑,哥哥卫百玉也曾是长城最年轻的守将。今年他刚刚及冠,帝都的世家豪门都掏空心思准备像样些的礼物,皇族当然不能例外,陛下特意从陈家挑选了一个“干净“的公主送给他作为礼物,以感谢这么多年来叶家对大陈的忠诚。
永安公主就是那个礼物。
卫云贺也没见过她,只是听说过她的性格很靠不住,喜怒哀乐全表现在脸上,一点没有礼节,宫里负责礼仪的女官怎么训叱也还是改不了。更糟糕的是对那些她喜欢微服私访,出访对象一般是小绾绾。无论回来女官怎么苦口婆心地向年轻的主子们说,怎么罚她抄书掌手,她还是喜欢我行我素。哥哥回江都的时候也会说起她的故事,说那就是一只披着公主外皮的野猫,她凶起来的时候,没准会偷偷藏一把剪子,在床上对你狠狠地来那么一下。云贺啊,你长大要是娶了这种女人,为兄只好直接和你分府了。
卫云贺很小哥哥就去了长城父亲在九岁就被刺杀,盯着小侯爷的名头在没有人管的江都里长大,看着青楼那些小姐姐夜夜换不同的男人,卖弄风骚,争风吃醋,整天挖空心思地就想怎么能多拢几个男人在自己的裙底,让他们乖乖地为自己奉上钱来,在风头上压过其他的姐妹。她们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样的将来,于是可以骗自己会有好归宿的,对每个来妓馆的男人都怀着期待。她们这样的性格,要是她们生在自己那个家早被拖出去照死里打了,不过她们很喜欢他,说他是唯一来这不会有人说胡话的孩子一样,说他哥哥以前的时候在江都上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从小练武在长城连绵不断的战争中长大却还是白白净净的。姐姐们有点孤独,一直想要一个孩子陪自己不是那么激烈的游戏。
玉城之破前些天一个晚上,父亲的尸体还残留着余温端端正正摆在灵柩中,哥哥把他唤到自己的房间里,问他愿不愿意娶永乐公主。哥哥说永乐公主长相上其实是个不错的女人,虽然会养相对数量的面首,但它对男人很好,哥哥说他入京封将的时候看过那个女人,可以当自己的保命符。那时侯哥哥刚从长城出来不久,即将出仕帝都,怕自己一个人在江都受人欺负。说书先生听说他是个战场上神鬼一样的男人,在卧室里对自己却格外地温柔,也许因为他的敌人都是些嗜血的魔物,诡迹的刺客,善战的游牧,所以对年幼的他更信得过一些。家里的大丫鬟说自己知道哥哥最喜欢他,可能在战争中失去越多的男人越珍惜身边的人,很常见。家里那位首席客卿的洪老头又说他长得很像老太爷年轻时候,老太爷也有一个英年早逝的姐姐,老太爷小时候总来听姐姐弹琴,也许是想到了年轻时的卫家辉煌。说着说着洪老头就抱着他抽泣起来,说他后悔年轻时不该那么贪的,不该老是做些把老太爷姐姐的画像弄点粥糊藏到老太爷床底,然后去告密。可那时的他是个心比天高的小屁孩,怎么也不知道战乱时人命的轻贱。
卫云贺有点儿感伤又有点儿高兴,最终还是答应了联姻。能娶到永乐公主这样的贵族,是普通男人想都不敢想的福气。这消息传出来,虽然会多些垃圾话,但终究代表以后江都英烈满门的大家会和大陈女帝同进退,以后帝都本地的地头蛇也会少说些关于哥哥和自己的闲话。他应该从那些贵族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新的东西,连着好些天都能开心。直到他突然从一个已经忘记了的梦里醒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很烦,就像一整天不停地磨刀却又更烦,练武又似乎今天却不知怎么收,一团乱麻,算了一卦,什么世爻暗动,看不懂。
十六岁的他忽然间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是乱,乱,乱。难道就要这样去见人么?做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和几个侍女卿卿我我,看看猫儿狗儿打架,夜里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七八个男人面前打量?
他钻回被窝里,又露出个头看着屋顶,愣了很久。直到一个人悄悄爬了进来,头也不梳,散着一头黑亮的长发,披上淡青色鹅羽纹的白色长袍,拉开了门,在宽宽大大的屋檐下搓了搓冻得麻木了的手,漫不经心地拉过自己的手。
不自觉地让那个人梳头束发,整衣佩玉,终了还不忘说一句今日配刀是龙鬼,小王爷威武。然后敲自己脑壳的声音游逸开去,在满天满地的雪花里,清清亮亮,冷冷清清。
整个小镇里只有那个人叮嘱自己的声音,清亮悠远得让人觉得寒冷,他打了个冷颤,伸手到长衣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自家哥哥也终于停了声音,准备收拾走廊上躺着的刀和石回屋。
哥哥把刀石放回去刚刚回到身边,卫云贺吃了一惊。四个声音同时拂动他的鬓角,呜咽的箫声、别苑门开的吱呀声和积雪在屋顶上偶尔滑动的簌簌声,雪地上慢行的脚步声。从醒目到朦胧的四种声音,渐渐在耳中汇聚,此时听起来,如烟雾一样蒸腾变幻,无孔不入地覆盖了整个别苑。
卫云贺很费力才看清了那个身影,她走在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由远而近,蛇转斗折,行云流水。那人穿了一身半臂月青对襟紫纱裙,洗得干干净净,头发用白色麻绳束得很干练,戴了一顶白色的斗笠,全身雪一样的白。一瞬间卫云贺有个奇怪的想法,那人是个游荡在帝都的鬼魂,在小路尽头的绵绵雪幕里由雪花凝成,又或者是山里修炼千年的狐狸精,等着有人调戏她好让她吃多几副心肝,但无论是鬼魂还是妖媚,都应该是孤独萧索的,一如她的箫管里回荡的曲子。
折折叠叠的箫声一直伴着他走到别苑的门口,她站住了,面对卫云贺,远远地隔着十多尺,自顾自地吹箫。现在阿葵看清了,那是个女人,高挑、修长、华衣、锦鞋,唯一不称景的就是头上的白纱斗笠,裙子有足足七八层裙摆,从长到短从内到外全身整整齐齐,像是一层叠着一层轻薄一片的涟漪,双臂之上还挽着一条粉黄色的披帛,和华美的裙摆相辅相成,更显身姿袅娜娉婷。
他从小到大,还没看过有人买那么累赘的裙子,就算满兰楼的花魁也不会买这么多层裙摆的,她不怕绊倒吗?
她不发一言,只是吹箫,箫声声调突然变如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笼罩了他自己和卫云贺,仿佛贴着耳际的诉说,仿佛有无形的手在脸上抚摸。卫云贺脸上不由得有点泛红,而他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
这样一个女人,衣着华贵,只靠一管箫向他调情,却又执拧得不肯靠近,偏让人觉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孤独和尊贵。卫云贺略略一惊,知道这第一眼自己就落了下风,面对这个未婚妻,他没有身为男人的自觉会吃亏的。
他听过许多人吹箫,却从没有像这个早晨一样,觉得自己能够随着那箫声,一点一点进入这些天命的骄子的世界。他渐渐分不清箫声的远近,近的像是在抚摸她的耳垂,远的又像是天边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在空空凝望。她的记忆在天籁般的箫声中延展,可以回溯到儿时在家乡的府邸里打滚要大丫鬟用糯米给他做肉粽吃,他委实讨厌吃方粽,但大丫鬟总是做这些等他哥哥回来。想起以前看过一个小女孩被卖到江都的檀湖坊的那一夜,她的号啕哭声,他想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曾经那么喜欢自己的父亲母亲,居然拿她换了些钱就走了,她哭着向他们伸出手去,他们都不回头看她。他觉得有点泫然欲泣,她觉得箫管里藏着这个女人对世界的怒气和悲伤,被守灵阁的圣者吹作冰冷的流萤,像雪花随风四散,可每一碎片到了她心里就化作了水,总是捉摸不定。当她想再深一点看进他心里的世界时,却给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他忽然间极想看一看他的脸,哪怕一眼也好,但最后他还是不愿意看,因为他知道女人吹箫的目的,他是卫家唯一的嫡系,他不能屈服,不然就会堕落。
卫云贺回过神来,本想回去拿些点心给这个公主,他还小,一付好心肠,觉得吹箫那么久口应该蛮干的。但是她的脚步被哥哥按住了。自己哥哥已经拿来了桂花糕和一盆洗脸的热水,一条热毛巾,放在长廊过道上。女人没有动,继续吹箫,直到吹完了那首曲子,她才默默地坐在屋檐下,晃着修长的双腿,把箫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看着雪景,用盆里的水在斗笠下抹了抹脸,用袖子擦干。
女人起身,并不致谢,一步步缓缓退了出去。这时女人鬼使神差地滑了一下但还是稳住了重心,箫掉到雪地上,卫云贺捡起它递给女人,四目相对让两人都是一愣,女人居然站住了。
多年以后,女人想那就是宿命,那个瞬间她的手本不该颤抖脚不该发软,却颤抖了一下发软了一下,于是她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他的脸倒映在她之间的瞳孔中,在最巧妙的一刻让他绕过了壁垒森严的防御,女人找不到别的解释,只能是神的意思,叫他们看见了心动了。
女人想,那是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有着一张清秀却坚毅的面孔,他的眉宇漆黑上翘,像是弧刀的形状,眼瞳很大,嘴唇薄而锋利。他并不丑陋,比起他哥哥却也说不上英俊,如果是在熟悉的绾馆中见到这样一张脸,她大概不会留下什么印象。但这一次仿佛心中无意中开了个口子,允许她去看这张脸,她的心头狂跳,血涌上脸。
男人想,虽然隔着轻纱,但看得见她的眼睛并不明眸善睐,而是有些细长,有些凌厉,还亮得出奇,看上去不像柔顺的好女人,在婉转承欢的时候会不会勾魂。她的脸型也不讨巧,下巴太尖削了点,帝都男人都喜欢女人有丰润些的面颊。应该不少人会说她的脸相看起来聪明过头了,尤其是作为一个公主用来做筹码不够好。但是,他感觉今天自己怪怪的,所以看起她来也可能怪怪的,她应该是一个没有缺陷的女人啊。
卫百玉微微皱眉,他皱眉的时候眼神冷漠而孤独,心里却微微一痛,仿佛有一片极薄的小刀在那里划过。
这又算什么?以后楼闻空那混蛋岂不是要天天讽刺自家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