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灰色人影，正是不久前还在与婉玉同桌的夏先生无疑。

刘发右手被夏易牢牢擒住，当下暗暗着急。使劲发力想要挣脱，却发现好似被嵌于泰山之中，纹丝不动。

心中大骇！

定睛一看，这名长者虽然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但从外貌来看，明显只是个天命之年的老人。

这时单手捏住自己的手腕，谈笑自若不像吃力，却让正值壮年的刘发动弹不得。

刘发一半吃惊一半恼怒。

今天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匹夫制住，脸面何在？日后返回通州，再让燕公子翻舌鼓唇地去大人面前乱说，就算不是添油加醋，自己的饭碗恐怕也保不住了。

“老东西，找死！”

刘发卯出了一股狠劲儿，既然右手挣脱无望，索性反扣住老人。原本藏于胸口左拳，顺势挥出，一拳砸向夏先生的面门。

刘发身材高大，这一拳没什么章法，但也被他挥的虎虎生威。

啪！

只听一声清脆声音传出，刘发的这一拳依然被夏先生稳稳接住。

“小兄弟火气太大，这样容易叨扰他人。”

夏易不咸不淡的轻声细语，仿佛一位长者正在教育小孩儿一样。

豆大的汗滴瞬间布满刘发的脑门，他终于明白自己和这位老人的差距。周围鸦雀无声，一缕清风从洗墨池池面吹过，吹得刘发脊背一阵阵发凉。

“前……前辈，教训的是。”

“呵呵呵，孺子可教。”

说话间，夏易一甩衣袖，放开了刘发的双臂。突如其来的脱力，让刘发没掌握好平衡，踉踉跄跄地向后倒退了几步，显得有几分滑稽。

“多谢前辈。刚才多有得罪”

刘发顾不上狼狈与否，脱身后抱拳向夏易赔罪，而后立马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连招呼都没有和燕公子打一声。

“狗奴才！你给我回来！”

燕公子暴跳如雷，这个刘发在通州也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平时帮自己处理纷争琐事，都是轻而易举。今日居然只是打了一个照面，就被六十多岁的老人吓跑了，真是难以置信。

这太丢脸了！

其实，不光是燕公子，除了边角一些江湖武者，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位燕公子不要和这小子计较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夏先生为段九手做起了和事佬，和颜悦色地开导着有些魔怔了的紫衣公子。

段九手属于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物。他看见夏先生愿意为他出头，就更加猖狂了。

“夏先生说得是，既然刚才那个叫刘发的，没有伤到我，我就不计较了。各位也是，该吃吃该喝喝啊，不用客气！”

说罢，也不管众宾客如何的目瞪口呆，泰然自若的返回了自己的桌位。回去的时候，甚至吐着舌头给婉玉扮了个鬼脸。

“你站住！你！你们是一伙的。”燕公子气绝，终于开始口不择言，“这个桃花酒会是我们儒雅名仕交流的圣地，你们既然都是些胸无点墨，四肢发达的废物，就该滚出赤炎岛！我们羞于与汝同席！滚出去！”

“你们这些粗鲁的人渣！”

这番言词波及的范围太大，不少本来和他统一战线的人们也是暗暗皱眉。

不管怎么样，从来一年一度的桃花酒会，都是各路精英一齐参与的。这其中不乏势力庞大的商贾，名声在外的侠客。虽然主要还是以文人学子为主，但就连官府也从来没有明目张胆的划分三六九等过。

更遑论这样言真确凿地骂别人是废物的。

要知道，刚才绿衣书生揶揄段九手时，也不过是意有所指的恶心恶心起哄的武者，不似这般指着鼻子骂娘。

“那你又算什么？别人不知道，我和你同为通州人氏，你是什么货色，我清清楚楚！”

“没错没错！通州各镇天桥都卖过字的儒雅名仕，在下也小有耳闻。”

“要不是咱们的燕公子，有一手溜须拍马的好手段，怎么可能得到州府大人的青睐呢？”

“你别瞎造谣啊！小心回去以后，燕公子让官兵把你抓进大牢里。哈哈哈哈。”

“咱们的燕公子嘴上功夫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参加这个什么劳什子的桃花酒会啊？”

“是啊，是啊。就凭人家这张嘴，在哪也能混的风生水起了吧？”

“啧啧，你们懂什么。燕公子在这里，还想着搭几个官家小姐当乘龙快婿呢！肯定要年年参加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边角的宾客开始阴阳怪气的挖苦紫衣公子，一发不可收拾。要不是碍于曹慧带到赤炎岛上的兵勇，对燕公子拳脚相加也未可知。

而刚才和燕公子谈天论地的“知己”们，现在全都悄无声息地闭上了嘴巴不敢吱声。

一方面燕公子惹了众怒，另一方面就是段九手所写的逍遥游的确有几分道理，自知理亏。

“你们住口！卑劣的爬蛮子们，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燕公子在人们言语相激之下，更加丧失理智，宛如痴颠。那些对他青睐有加的明艳少女们，暗暗露出失望的神色，觉得脸上是泼了一盆冷水。

躺在地上的绿衣书生，原本被段九手扔了一个七晕八素。刚刚从昏迷中苏醒却发现情势异变，索性两眼一闭，假装继续昏迷以免惹祸上身。

一时间，先前众星捧月的燕公子，反而成了众矢之的，真是咎由自取。

“燕公子稍安勿躁，刚才确实是老夫的朋友多有冒犯。他初学文章，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燕公子，老夫在这儿替他给你赔罪了。”

夏易感觉事情不能发展的太过失控，主动为燕公子找了个台阶。

“至于这张诗卷，老夫代他重写一遍，赠与公子。希望公子能收起小视天下豪杰的偏见。”

燕公子的书童，早被这段时间的事情惊得魂不附体，这时有夏先生这么一个平易近人，高深莫测的前辈愿意化解此事，自然心怀感激。

这世道本来就是下人遭罪，常年伺候他人的书童怎会不知？于是这名书童立马重新为夏易备好纸笔，只盼早早了却此事。

“哼！老匹夫你若是在这儿故弄玄虚，今天这事儿不会完的。”

燕公子并没有拒绝，在他眼里徒弟烂成那样，师傅又能好到哪去？只想着等他写完，再与他细细分说。到时候，不管老的还是小的，他都要好好考究一番，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

夏易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答话，右手捻起毫笔，就着白纸奋笔疾书起来。

“啧啧，倒是有模有样啊。”燕公子讥笑着上前观阅。

不料他上挑的嘴角还没有放下来，就死死的僵在脸上了。

嘶！书法大家！

燕公子嘴角抽动。

“天之苍苍其正色？其远无所至极穷！

朝菌不知永晦朔，蟪蛄不知亦春秋。

扶摇直上九万里，蜩与学鸠徒声幽。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是燕公子第一次，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一览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