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200 婆娑梦境 五(1 / 1)

作品:《将又与你共长情

十二岁,仿佛是姜离月明人生中无比分明的一条分水岭:十二岁前,父皇的形象朦胧不可见;十二岁后,所有的记忆都蒙上一层雾障——看不清,也不愿去看。

想来人生有些事不得不经,有些话不得不信。上天公平,从未放过任何人,即便她是骄傲的公主,也得按着命运的轮盘走。

母后曾多次告诉她,她先天不足,后天羸弱,如意锁须得时时随身,这才能够保她安然无虞。她却不大信这些,那锁头,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活像一把枷,让她跑也不能跑,跳也不能跳,不如拿掉。如今,用它救了美人也算得所。

回宫,钻过狗洞,也不见邓公公接应,姜离月明心里惴惴的,小心地往寝宫走,这一路上,并没撞见什么人,这很不寻常——往常,这个时候,到处都是提灯巡夜的太监和宫女,何况今夜——今夜格外寂寥,可是,明明今夜是上元佳节啊。

不可遗失,否则祸患接踵而来。

母后的叮嘱在耳边反复响起,脖子上空荡荡的,姜离月明心头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的,额角上起了细细密密的汗水。后背却凉嗖嗖的,越走越快,像有鞭子甩在她背后似的。

快到了,就快到她的寝宫了。

蹑手蹑脚往里走,刚到门口,见寝殿里灯火通明,姜离月明抿紧了唇,心知道是被发现了,垂头正计较说辞,忽然被人拦腰抱起,几乎是提着进了寝殿,吓了一大跳,正要惊呼,仰头看见是邓公公。

邓公公把她放下,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姜离月明纳罕,邓公公他怎么一言不发,还红着眼圈?莫非母后已经责罚过他了?

定眼一看,宫殿里明晃晃的,母后抱着皇弟坐在上头,神情冷滞,整个人像一尊雕像似的。

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很远,姜离月明竟有种恍惚的感觉。

若不是母后分明睁着眼,皇弟又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姜离月明真要以为母后睡着了——也奇怪,怎么母后好端端地会跑到她这里来?还抱着皇弟?还如此沮丧?今夜,阖宫上下不应该团圆宴饮欢庆佳节么?若不是她谎称染了风寒,也逃不过在宴席上枯坐。怎么,母后也溜出来了么?她平日不是最喜欢这种场合的?

皇后娘娘,中宫之尊,又诞下宫内独独两位龙裔,儿女双全,这样的身份足够母后骄傲如凰,俯视六宫,无人与之比肩。

——今夜,母后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骄傲,褪去了一身的光彩,颓败极了。

到底,怎么了?

姜离月明挪着碎步上前,小声道,“母后……月儿以后再不敢了,就饶了这次吧,也别告诉先生……月儿半个月前的抄写还没罚完……”

宫殿此刻显得空荡无比,姜离月明连呼吸也不敢放宽,绞着手指等候发落。

照例是逃不掉了,要么是板子要么是抄写,总之是腿犯了错手受罪。

皇后没说话,久久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却也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眼中甚至泛起了水色,周身震颤,伏身在旁边的案几上哭了起来。

姜离月明惊了一大跳,赶忙要上前,却被从母后怀里扑出来的皇弟抱住了腰。

低头,皇弟那双澄净的眸子溜溜圆,盯着她。他嘴巴一张一合,他说,“长姐,她们说……父皇出家了,他还回来么?”

这一年,太子姜离平度才七岁,虽然延请名师修学帝王之术,到底他只是个七岁的孩童。出家,他听过,师父们却不肯对他深说,且好像有意避开似的,一旦提到都掩面叹息两声,然后匆匆说到别处上去。

出家,无家。那么,父皇以后都没有家了么?可师父们不是说天子帝王以四海九州为家,父皇无家,那这天下,该谁来管?

七岁的姜离平度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十二岁的姜离月明却了然,同时心底突然生出无边的恐惧与悲凉来,扑上前,紧紧抱住母后,母女两个低低地哀哭起来。

一声一声,来自整个容安从前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姜离月明十二岁前是个女孩,十二岁后成了女人——传进沉沉的暗夜,被昏红的灯光一照,越发幽微起来。

压了半个月,出了正月,皇宫里便发出国丧,昭告天下,皇帝驾崩——皇家,有太多的不能为,皇帝可以登西方极乐,却不能入空门道家。他要走,便只能成为先帝,留下妻妾儿女,尴尬难为。

按照惯例,老皇驾崩,新帝即位,先皇虽子嗣不兴,但实实在在有平度太子这一位皇嗣,况且太子虽年幼,但敏而好学,有仁君之范,即位登基理所应当。

但姜离平度却没能顺利在灵前登基,他生生继续做了三年的太子,在这三年间,国家的主人,是他的皇叔,襄王姜离渊。

说是皇叔,实则民间都知道,是摄政王,是皇父——襄王摄政却不夺位——大约姜离家的人都格外看得开,不在乎虚名,只要实权牢牢掌握在手心里便好。三年间,姜离平度依旧是太子,姜离月明依旧是嫡公主,两人都称襄王为皇父,对他尊重又孝敬。

三年间,姜离月明守着越来越少的衣饰长大,眼看着襄王的子女满身华彩,自己和平度却越发向寒酸发展去,这都还好;可,看见他隔三差五堂而皇之地踏入母后的寝宫,看着母后时时红肿流泪的眼睛,她便握紧了袖中那枚狭长的铁片,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东西会在美人的手里越来越锋利。

三年,她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这枚铁片,逐渐变薄,如她的心一样,凉薄到如寒冰,如深潭。

三年,终于到了她及笄的时候,该议亲出嫁了,可她却不太好嫁了——三年来,她的名声坏透了——坊间传言,嫡公主姜离月明骄奢无度,不修德行,周旋于男子之间,放纵无耻。

骄奢么?她看看自己身上素到找不出绣纹的衣裳,冷笑,确实骄奢。不修德行?为什么要修那劳什子德行?被锁在颓败的宫殿内,她要如那些人所愿,成为一朵未来得及开放便枯萎下去的野花么?绝不!看着昏暗的铜镜里那绝美的容颜,姜离月明一笑,有这般颜色凭什么要被困于深宫?

周旋于男子之间?不错,她结交的男人多了去了!虽然太师已经对她痛心疾首,但太师之子却视之为红颜至交;还有太尉之子,还有裴将军,还有薛元帅……甚至还有宗庙的大师,他们中有的人年龄比她父亲还大,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很喜欢她……说到父亲,谁知道他在哪个山头逍遥自在?

三年,姜离月明拂了所有人的期望,长成一个明艳而大胆的女子,而她的母亲,却彻底地衰败下去——几次小产,都几乎要了她的命——撑过三年,身心都已经极乏极病,终于油尽灯枯。

拉着女儿的手,皇后昏沉的眼忽然明亮起来,如困兽一般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月儿,我死之后,你和平度……何必再苟活,与其被他们折磨,不如自己了断干净……月儿,母后怕……”说着,皇后颊边又滚下一滴泪来,她怕,怕到不敢说出来,那个畜生,说过多次,月儿竟已经长成这样曼妙的姑娘了……十五岁了,花一样的年纪……他早就没了人性,什么都做得出来!

姜离月明却没落泪,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她一字一句坚定道,“母后,人活着总比死了好,既然现在我还活着,以后,便没什么更艰难的了,我可以继续活下去,没有什么不能的。哪怕卑微一些,可悲一些,月儿都要活下去。”

她知道,此时,宫殿内并不只是她们母女二人,还有一只畜生,藏在屏风后面,窥伺着她们,反复在心底计较她们的去留——是抬手像拂去身上的蚂蚁一样一扫而尽,还是像猫戏鼠一样慢慢逗玩——她要让他做出决定,并且做出她想要的那个决定——做猫,自以为亮出爪牙不可抵抗,然后——

被卑微的老鼠一口咬断脖子。

“月儿……我的月儿……”皇后发出绝望的哀叹,挣脱女儿的手,努力翻转身子,躺平,看着宫殿顶部繁复的纹饰,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睁着空洞无神的眼,停了呼吸,不瞑目。

宫内的气息仿佛都在一瞬间凝滞住。

姜离月明闭眼,缓缓、长长地呼吸,以此克制那酸涩到刺骨的感受,缓缓、重重地叩头下去,地上的积灰便被砸出一个个湿润的坑点来,一点一点,都是分明的记录。该还的,她要那些人一一还清!

“恭送母后!”良久,姜离月明沙哑着嗓子嘶吼。

话音回荡在宫殿间,在雕梁画柱周围盘旋。若是邓公公还在,他一定会呜呜咽咽地哭出来,可是,没有,整个宫殿空荡而虚无,以至于显得可怕。

屏风后忽然闪出一个人来,明明说着沉重的话,面上却挂着狞笑。

“皇嫂年华正好,怎么就去了?可惜……可惜……”襄王背手上前,摇头看了榻上的人一眼。他的确觉得惋惜,虽是残败,却还有些凄然的美感。从前,高高在上的皇后,母仪天下,举国女子的仪范,明明不可仰视,后来却在他面前百般顺服……这种感觉,实在是好过单纯的声色,千倍万倍。

好在,还有这个——新人换旧人,滋味是不一般的妙绝。

“月明侄女,人死如灯灭,切莫伤悲过甚。”襄王抬手要扶她,道,“人生苦短,你青春少艾,好日子都在后头,莫要再哭了,皇叔看了心疼。”

姜离月明回头,顺势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皇叔说的话当真么?当真怜惜月明,心疼么?”抬眼看他,眼波潋滟。

看得襄王心宽神爽,这丫头生长得好相貌,年纪轻轻倒比她娘上道,点头,“那是自然,有皇叔在,你姐弟自然无虞。”说着捏住了她的手。

姜离月明也不抗拒,道,“如此,月明便多谢皇叔。仰赖皇叔庇佑,自然以皇叔为天,但凡皇叔训戒,不敢不从。”

“如此……”襄王大喜,心想这侄女果真如外头传言一般轻纵,亏他先前还愁如何得手。又道,“即是如此,那本王不得不担当起长辈的职责来,你母后新去,丧仪繁重,条条件件免不了本王费心主持——你孝心热切,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那么,今夜,皇叔便同你商议你母后的丧事,如何?”

今夜么?他真是个等不及的畜生。如此,好极了。

姜月明盈盈拜倒,“如皇叔之意。正好,平度在宗庙为父皇祈福,他年纪小,经不起这些事,能避开便避开吧。”

襄王笑得便更肆意,这丫头,到底还是有顾忌,怕被她弟弟瞧见不堪……不过,正是因为这顾忌,才会更好地被他掌握。

太子,就一辈子做太子吧,在宗庙里做那些牌位的储君;公主,也是一辈子的公主,在深宫里,生长好颜色,如一朵鲜花,愉悦人心。

夜沉沉,有些人在做梦,有些人在解梦。

当夜,太尉之子协同裴将军周元帅,率领三千天子卫,冲入皇城。

是夜,乱臣贼子姜离渊身死。

百姓们又换了主子,但他们并不觉得有多欢喜,反而,又要打仗,心里生了抱怨。

关于这一夜,民间流传着许多说法:有人说,姜离渊死在乱箭之下,被流矢穿成了刺猬;有人说,裴将军一剑斩下了他的狗头,血溅宫墙,这头,在混乱中还被狗叼走了;有人说,襄王是死在嫡公主的寝殿……

帝王家秘辛,旁观者向来是不惮以最悬疑的思维去猜测。

不过,于当事人而言,真相到底是哪一种,已经不重要了。

死人不配被探究,她,不愿去探究。

姜离月明擦干了铁片上的血迹,将之郑重地收拢在袖子里,一步一步走来,站在城墙上,看内外纷杂的势力厮杀,看得倦了,仰头,看着那一轮月亮。

恰巧是满月呢。

那一年,那一晚,也是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