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番外-十世情缘世世空 入骨相思知不知(1 / 1)

作品:《瀛海录之盛世长歌

夜已过半,南溪山护国寺灵栖塔中,仍有一名身穿红色袈裟的僧人正对着塔中的大佛打坐,手中的念珠转个不停。

忽然,整座灵栖塔的烛火尽灭,只剩下大佛坐下的香案上一支蜡烛静静地燃烧着。

“你来了。”僧人睁开双眼,正是晋阳普渡寺的主持方丈,惠通。

并未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可惠通身后已经站着一个人,烛火太暗看不清楚脸,只从身形上看得出是个女子,手中提着一个竹篮。

女子将竹篮放在地上,惠通叹息一声转过身,掀开竹篮盖,里面的婴儿睡的正香甜。

“他呢?没抓到?”

女子答道:“没有,等回去的时候就不见了。”

惠通伸出食指摸了摸那婴儿紧攥的小拳头,复又将竹篮盖盖上,提起竹篮放到一边,两掌相叠依旧坐在蒲团上,看着那女子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会保佑白施主的。”

那女子嗤笑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道:“你遁入空门之后,越来越无趣了。”

“是吗?老衲倒不觉得,”惠通伸手扯过一个蒲团推到那女子脚边,道:“难得一见,坐下聊聊。”

那女子仍旧站着没动,惠通却也不急,自顾自闭目养神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才开口道:“你打算如何处理这孩子?”

惠通睁开眼,只见采薇的脸随着烛火摇曳明暗不定,微微笑道:“他本不该存于世上,红尘于他已了无牵挂。”

“跟你出家?”采薇问道:“即便是出家,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君心难测,谁知道会不会有血溅佛门的一天?你若是如此安排,还不如让他跟我回红鸾阁去,哪怕是送去侍剑山庄也好。”

“红鸾阁和侍剑山庄就不会被十万铁骑踏平么?”惠通转了转手中的佛珠,道:“放心,从今日起他就是我的小徒弟,我去哪里就会带着这孩子去哪里。”

“你?”采薇冷笑一声道:“这趟你出来的够久了,行事又如此张扬,连东海人都有幸聆听您惠通大师将佛法,这一回,你还有什么地方能躲?”

惠通不以为意,道:“什么叫躲呢?你说话真是越来越不好听,我那是隐居,隐居。”

采薇白了他一眼,问道:“准备带这孩子去哪儿?”

“银棋弄了个残局,叫我去看一看。”

采薇道:“你这一看,一二百年的怕是回不来了,正好那些见过你的人也都死了。”

“哎,话说不要这么难听,”惠通道:“他本就丢了一魂一魄,上一次伤的不清,再加上这次的已经是第八条命了。如今他只能跻身在那玉戒之中养伤,暂时不会再出来作恶了,老衲我趁着他不能出来祸害苍生歇一歇也是可以的。”

采薇摘下腰间的玉佩扔给惠通道:“你说说你这修佛千年,怎么还能只凭一个玉佩就让他闻出了你的狐狸味儿?”

“放屁!”惠通脱口而出,又忙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才道:“一时大意,一时大意了。”

采薇白了一眼,道:“若不是你的玉佩及时散出金光,我若是跟他打起来,白歆和文廷玉定会怀疑我的身份。”

惠通闻言眨了眨眼,笑道:“这一年多你在白歆身边,暗暗相助于她,连慎王和王妃都能如此快的化干戈为玉帛并且无条件信任她,她天生聪慧,你以为她没有怀疑么?只怕刘氏身边那个小丫头残废时就明白是你了,只不过不想揭穿你罢了。”

采薇闻言也有些动摇,喃喃道:“不会吧”

“不然你以为今日东华宫这样的事她为何会带你去,还把这孩子交给你,让你给我送过来?”惠通道:“有件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什么?”

“白歆的身体里,有她的一缕残魂。”

采薇闻言怔住了,眼圈陡然红了起来,眼泪簌簌落下,半晌后才颤抖着声音道:“我还奇怪,姐姐为何会如此亲近她我也对她、对她莫名地喜欢,我以为是因为姐姐的关系罢了,没想到”

惠通掏出怀里的帕子递了过去,道:“我也是前几日方才知道的,先峿先峿座下的无衣来传话,我才知道她这唯一一缕残魂就在白歆的身上,那残魂气息太弱,我竟没有察觉出来。”

采薇哭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道:“那文廷玉文廷玉?”

惠通点头道:“当年无衣让我想办法送他上九宫山,想必就是知道了,只是没想说明缘由罢了,他追寻这残魂几辈子已经数不清了,这一世总算圆满,不知道这一世过后他会不会回去。可惜白华再一次输给了卿琅,也是命中注定啊,亏我特意备了三块姻缘石给他们,结果还是无用功,唉。”

“是么?不是上次你打瞌睡做错了事导致他们全都惨死,白华魂归后发了大怒,你才亲手把卢家那丫头给送回来了么?”

“咳咳咳,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惠通笑吟吟道:“如今各个棋子都走在自己的位子上,圆满的很!”

“你可惯会帮自己解释的,”采薇将手中的帕子还给惠通,起身道:“我走了,以后少来找我。”说完快速掠到门口,刚要推门的时候听见惠通道:“无衣来的时候说,先峿想见你一面。”

“不见。”

“他已许了你们十世情缘,为何还要恨他?”

“他若真心,又怎会让我们世世皆空!”

惠通看着采薇的背影,叹息一声道:“采薇啊,百年之内他不会再转世为人了,你要去哪里等呢?”

“玄女姐姐还在,我总要陪她走完这一生。”采薇推开了门,在迈出门槛的一刹那听见惠通幽幽道:“衍海神殿已经许久没人清扫了”

采薇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心中默默道:都会回去的。

外头的雨下了一天一夜,帝王的背影在窗前显的十分孤寂。他推开窗将手伸出去接着雨,可除了掌心那一点点外,全都从指缝溜了出去。

彼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只是那是他还只是个十一岁不到的孩子。

母妃的生辰就要到了,她很喜欢樱花,可南溪山的樱花今年开的不好,他只想送给母妃世上最美的樱花。

大哥知道后告诉他,宁川的九宫山有这世上最美的樱花,如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七八天就可以赶回来了。他别提多高兴了,怕母妃知道他连护卫都没带,一个人骑着马就从重华门出了盛京。

第三天黄昏,他终于赶到了九宫山脚下,那连绵成云的樱树,像是仙境坠落人间。他忙拦住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道士,问他这九宫山上哪里的樱花是最美最好的,一定要能配得上天下最温柔最美的母亲的。

小道士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告诉他后山的樱花最最美,是最配的上天下最美丽的女子的。

他求小道士帮他看马一个人跑进了后山,可当他终于找到那棵最美的樱花树时,身后却悄无声息的聚集了很多黑衣人。

外祖父总说,即便是只喜欢读书也必须学武,尤其是他这样的皇子若是没有功夫傍身,那么有一天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知道外祖父从哪里给他找来的师父,总之那师父很严厉,比对垣之表弟他们严厉百倍千倍。有时候他很累很疼很不高兴,甚至用皇子的身份压师父,可师父却只有一句话:打败我,我就不再管你。

他看着目露凶光招招下死手的黑衣人,终于明白了外祖父的用意,也明白了师父为什么只对他一个人严厉。可他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那敌得过七八个彪形大汉用尽全力呢?

天下起了雨,他的小腹受伤了,胳膊也渐渐不听使唤。三舅舅曾说,打不过不要逞强,撒开退跑就是了。眼看着剩下的三个黑衣人朝自己围了过来,他忙掉头在山间疯狂地跑了起来。

他不认路,跑着跑着就迷了路。精疲力竭之时他忽然看见一只淋湿了的野鸡钻进了那山石上垂下的藤蔓之中。

原来这里是一个只能容下一个半人的夹缝,若是没有野鸡躲进来,恐怕谁也发现不了。他来不及多想,压住伤口就钻了进去,没想到里面有一个小女孩儿,靠着满地樱花睡得正香。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晕了过去,脑袋正好砸在那小女孩儿的腿上,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那小女孩早已不见踪影。

许是他伤重出现幻觉了,其实这夹缝中根本没什么小女孩。可当他低头检查伤口时,却见伤口已经被处理干净,白色的棉布上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就在他怔住不知如何是好时,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他本能得捡起剑横在身前,却见到昨日那个小姑娘掀开藤蔓一脸笑意。

“你饿了不饿?”那小姑娘将手中的碗递了过来,淡淡地香气飘散,是加了肉末的米粥,里面还有一颗剥了皮的鸡蛋。

“是我大师兄做的哦,只有这一碗了,我从二师兄嘴里抢来的呢!”小姑娘骄傲地笑了起来,见他一动没动不解地歪了歪头,道:“你是不是怕我下毒呀?我没有下毒呀,那我喝一口你看看!”言罢端起粥喝了一口,还用指尖掰下一小块鸡蛋吃了,然后将碗放在地上,道:“你看,我没下毒,你快点吃吧,你的伤口还流着血呢!”

他犹豫了一会儿,可那粥实在太香了。饥饿最后战胜了理智,他放下剑大口喝了起来,小姑娘这才高兴地笑了。

“你喝粥的样子跟我大师兄很像,文邹邹的,和我二师兄一点都不一样,他吃饭狼吞虎咽的,像是有人跟他抢一样!”小姑娘不停地说着话,等他将粥喝干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地上,道:“这可是我从大师兄房里偷出来的,是止血疗伤的药,可贵了,我师父下山就这一小瓶要卖十两银子呢!”

他忙摸向腰间的荷包,可是却什么都没有摸到,大约是打斗的时候不知道掉哪去了。

“我我没带银子,可是我会还给你的!”

小姑娘却笑道:“没关系,你记着就行了,等你什么时候再来九宫山顺路把银子付了就成了,不过不要付给我师父,要付给我!”

“嗯!”他拿起小瓷瓶攥在手里,问道:“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付银子给你呢?”

小姑娘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说出去哦!”见他郑重地点头,小姑娘凑进他耳边轻声道:“我叫白歆!”

阳光顺着藤蔓的缝隙打了进来,小姑娘转过脸,伸出手去抓空中的星星点点,银铃似的笑声愉悦动听。他忽然发现那小姑娘一双茶色的大眼睛很是好看,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都不一样,像是一对儿琥珀,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光芒。

他也是在那一刻方才明白,不是所有的陌生人都包藏祸心,不是所有的亲人,都是至亲。

最终他还是错过了母妃的生辰。他失踪的事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在他藏在夹缝中的第三天,三个脚踩金边云纹白玉靴的人找到了他,拿的是父皇的贴身玉佩奉命接他回家。他看着越来越远的九宫山,心中第一次觉得有些落寞,他还没有跟她告别呢!

他一回去,就被父皇和外祖父联合关了禁闭,每天不是读书习武就是读书习武,唯一的快乐就是跟谦弟一起去和朝中大将巡防练兵。等他终于有机会到九宫山还她银子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了,可九宫山上下都说,没有一位叫白歆的姑娘。

他失望极了,难不成那几日的事都是一场梦吗?可看着手中的瓷瓶切切实实被他攥在手里的,白歆究竟去了哪里呢?或者她骗了他,她根本不叫这个名字呢?

他一路百思不得其解,在回盛京的路上救了一位被山匪抢劫的小公子,没想到那小公子却赖上了他,非要跟着他去盛京见见世面。见那小公子手无缚鸡之力,人长的又和善顺眼,眉宇间和白歆有些相似,便答应带他一道上路。

反正他已经击败了师父,师父说天下能压制他的不足七人,他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那位小公子很吵,一路上巴拉巴拉说个不停,还十分喜欢穿一身扎眼的紫衣。他不喜欢紫,从三年前他就只穿玄衣,因为他要时刻提醒自己,有些人看似纯白内里却一片漆黑双手沾满鲜血,倒不如把这黑种带赤的颜色穿在身上,起码他不是个虚伪的人。

紫衣小公子说自己姓林叫紫衣,然就就开始不住嘴的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忽然想起来白歆并没有问他的名字,心中更加失落起来,于是信口用外祖父的姓氏加上自己的排行胡诌了个张二的名字。那小公子似乎很高兴,拍着他的肩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他们就是两肋插刀同生共死有求必应的好兄弟。

他的心里更加难过了,为什么白歆没有说呢?许是她根本不在乎吧。

他好不容易甩开林紫衣回了家,为了忘却这些不痛快只好闭关研究兵法。三年后东海遇灾,在朝廷的钦差接连遇害后他自请前往东海,一转眼又是三年。

直到那年三月十五,林紫衣兴致勃勃地找到他,说有了白歆的下落,原来她因满门被灭躲避仇人追杀所以改了名字,正躲在宁川红鸾阁。

他发了疯一样,又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冲向宁川,也如九年前一样,他又在九宫山遇袭了。

只是他已经不是九年前的他,二十几个黑衣人尽数被他斩于马下,他虽也负了伤,可对方首领却已近乎废人。他不想再为这些无聊的事错过还她银子的机会,冲进宁川城直奔红鸾阁而去。

他还是没有还她的银子。

其实他早就醒了,不过是装着昏迷罢了,他只是想让她多守着自己一会儿。

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守着自己吧,明明吓了一跳,却第一时间关心自己的伤势,还这样安静的坐在一边守着,不错眼珠的看着自己。他心里很高兴,忽然觉得这些年找不到她而焦躁的心静了下来,如果就这样,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可他的高兴没过多久,便又被覆盖上一层阴霾。她看着那人的眼神,温柔、欣喜、憧憬,她对那人撒娇、任性、害羞,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她,他的一颗心跌倒了谷底。

那天她没来,谦弟说,晋阳那人的父亲死了,她追着那人往晋阳去了。

果真,她没有认出自己,果真,自己还是来的太迟了。

谦弟拐着弯儿提醒着,他身兼重任,不可沉迷于儿女情长。后来他又说,她是他失踪十五年的亲妹妹。

他知道她不是,不是因为林紫衣信誓旦旦的保证,而是那种感觉,他笃定她不是。他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可是他愿意陪着她,愿意帮她达成所愿。

那天在东郊,他抱着她从跳下悬崖,她没有害怕地闭上眼睛,而是看着空中飞过的鸟儿笑了起来。他不自觉的收紧胳膊,低头去闻她发丝上的香气,他扯着那跟白色的藤蔓抱着她荡到隐藏在悬崖中间只属于他的秘密花园,他多想就这样在和她藏在这里一辈子。

她说,她和他是殊途,不可同归,不可结缘。他的心抽痛不已,生平第一次觉得不甘心,大约就这样的原因,才让他在明知道是陷阱的情况下还走进了明阳宫。听着她在那样情难自抑的时候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他鬼使神差的吻了上去

他到底还是错了。所有人都在质问他是不是疯了的时候他没觉得自己错,但当他看着她一个人头也不回骑着马奔出盛京城的时候,当他发现被他视若珍宝的姻缘石凭空消失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后宫中只有一后二妃,生了三四个公主,连个儿子都没有。不过他不担心,也不着急,因为看着她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就够了。

这后半生,能这样护着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