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不远处的森林边缘，慕妍和钟太乙。

钟太乙正颓然靠坐在一颗大树旁，低沉着头，青色长剑插入树干一尺之深。周围的几棵树也都遭了秧，遍体鳞伤。细一点的树枝被打折打断，散落一地。

两人都没有说话，偶尔有风吹过，地上散落的树枝上，树叶尴尬地摆动着。

刚才的一场比试，平了。

这一点，不说大师兄和大马老师看出来是平了，就连慕妍也看出来了，两人几招下来，不相上下。作为交手双方之一的太乙，更是体会到了小树一横与一劈，那惊人的威力。

以爱招人切磋著称的“麻烦鬼”钟太乙，曾一天内与四位师兄弟交手，有胜有负。但自两年前开始，他朦朦胧胧有了一个感觉，他真正的对手，是这个在门中长大的，小自己一岁的师弟。

要被超过了么？和林树大大小小过过招几十次，太乙从来没有如今日，清晰地感受到“平手”的感觉，这种感觉如实质般冰冷坚硬，撞击着太乙。明明比自己还小一岁，明明之前的交手，无论胜平，他都能够做到游刃有余啊！

半晌，慕妍动了动身子，居高临下看着钟太乙，冷冷地说：“跟我回去。”

钟太乙猛吸一口气，半晌，悠悠吐出。他露出痛苦的神情，用手捂住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小树赢了。”

慕妍也叹了口气，走近柔声说：“今日比试算是平手，你还略占上风，何必这么沮丧呢？”慕妍知道钟太乙的脾气，刻意夸奖远不如实话实说。

钟太乙苦笑道：“我明明比小树大一岁，但近几次交手，他进步神速，我这半年和他对练数百次，可以感觉得到。你没有和他交手过，不会了解这种感觉的。”

慕妍脸上一红，白了太乙一眼，不知道他是故意气人还是无心之辞。她在浮山上这十多年，从未和任何一位同门切磋过，甚至也没有在人前有过修习，除了看书，就是和老师们讨论，因此颇有一些不服气的弟子，在背后说老师们看中慕妍，是别有隐情。

钟太乙没有察觉慕妍神情，继续说：“小树……他很好，如果被他赶上了，我恐怕再也及不上他了！”

在浮山时，老师们曾经对这几位天赋惊人的学生该如何教导，有过讨论。其中争议最大的，便是对于林树的教导方式。大部分老师，包括平时最强调基本功，有着“冷面师太”之称的高老师，都认为不做任何特殊引导，只是单纯加大基本招式的练习次数，未免暴殄天物，但首席老师大马却执意如此。

为此，两位资深老师还私自争辩过一次，最后的结果居然是高老师做出了让步，同意让林树走大马老师这套怎么看都只是由基本的“刺、抹、劈、挡”等招式组成的修习方式。

然而对林树熟悉的人，才知道这套修习方法，是真正的因材施教。只有这些不带繁复技巧的招式，才能不被林树认为是“花花肠子”。作为一个出生在森林里的野孩子，林树的性子也是天然率直，凡是让他觉得有些别扭造作的东西，都很难去接受。

大马老师对这个平日里很随意，但其实对认定的事情万难更改的弟子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干脆，由他慢慢积累，虽然看似进步不那么明显，但是就好比蓄洪，大坝建的越高，一旦放闸，越会一日千里。

现在，已经到了要放闸的时候了么？

慕妍突然笑了起来，声音冷冷，有些颤抖：“原来你的目标，只是赢过小树这么简单？”

钟太乙猛的抬头，看到慕妍脸色发白，这是只有她极其生气时才会有的表现。

只听她继续说道：“敢和已经二剑境界的师兄过招，敢直言谭老师剑法精细有余格局不足，麻烦鬼钟太乙，原来是个提心吊胆怕被人超越的人，你这样，和当初围攻你的那几个师兄，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的心气只有这么大，那么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小树一个人，你不是说过要像剑公子那样名声响彻天下吗？那么你的对手可不是只有小树！看好了！”

慕妍倏地一声，脚尖点地腾起，开始在林中穿梭，手中木剑开始出手，饶是钟太乙对剑法所知不多，也看出短短时间内慕妍几十次出手，每一招均是不同的剑意，虽然他认不全，但是这之中包含了柳家独上剑、中州三顾剑庐流连剑、甚至之前大师兄授课时只演示过一次的儋州无名剑客的退步剑，也在其中。

慕妍每一出手，剑尖或点或扫，都点中一片树叶叶柄，这份快速出剑中的准度，着实惊人！

片刻，慕妍回到太乙身旁，而有些枯叶仍在空中缓缓飘动，尚未落地！

也许是方才出手散去了慕妍的怒气，她语气稍缓，对钟太乙说：“太乙，如果你的目标是天下，那就不要只盯着眼前，不要只盯着小树，只盯着青衣门。你满脸骄傲，对谁都不服输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你。”

说完，慕妍转过身，往客栈方向走去，几步之后，又回头道：“如果你不是这样想的，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慕妍离去，只留下钟太乙一个人，抬头望天。

什么时候我也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起来了？我的目的，是让全天下，都看到我的剑，怎能因为一点小挫折，像个小娘们似的？真昏了头了！

不过说真的，即使是“小娘们”，慕妍刚才露的这一手，太乙也不敢肯定自己能稳胜过她。

她特意来教训我，是为什么呢？

想到此处，少年缓缓站起，右手在插入树干的铁剑剑柄处摩挲，突然笑了笑。

随即，拔尖转身，也朝客栈方向走去。

当夜无话。

三天后，一行人终于来到此行的终点，楚中童家。大马老师拿出童家通行令，交于门房。

童家家主童涣，是青衣门早期第一二批毕业的弟子，毕业时已突破见气境，然而回到楚州几十年间，武道上没有太大进展，反而是在商道一途，顺风顺水，如今楚州北部的橘子生意，几乎都要经由童家的手。自林三从中州到楚州以来，青衣三门便和童家联系上了，时常会有一些往来。

作为江湖中最有名的门派之一，青衣门却是意想不到的穷，这都是缘于李青衣定下的独特门派规矩。

与其他门派分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不同，青衣门所有弟子均为外门弟子，当老师觉得弟子已经学有所成，就会让学生下山，称之为毕业，如楚中童家家主、扬州屠四海、申里奚等均是小有名气的毕业弟子。下山后，任你是加入其他门派也好，自己闯荡也好，除非你是作奸犯科罪大恶极，否则青衣门是不大理会的。

青衣门的师生关系也和其他门派不同，没有单独收徒，而是采用“授课”制度，老师们一起探讨，定下弟子的修习方式，之后的教导与接触都是在授业厅中。老师们会按月对弟子进行授课，而每个弟子也可以就自己的修习请教任一老师。

因此，除去个别弟子会由掌门亲自收为入室弟子之外，大部分青衣门弟子是没有独一的师傅的。这也是为什么大师兄称林三为师傅而称大马为老师，实际上，“老师”这个名字，也是李青衣定下来的，仅在青衣门中使用，别派不甚多见。

门规如此，青衣门除了掌门、老师和杂务人员，大部分弟子都会在十五到二十年间下山。除了缴纳过少量的入门费，在门中期间，弟子主要是以修习为主，不事生产。

因此青衣门，很穷，也经常出现无人可用的状况，即使如大马老师身居要席，也不免需要做一做杂务，另外两位老资格的老师，谭老师负责门中房屋的修缮，高老师则是需要采购山上消耗的一应物件。由于人员流动大，青衣门也一直没有如其他门派一样，形成盘踞一方的势力。

当初这套奇特的规定出来之后，江湖上颇多非议。老师，只传授武艺不培育德行，这怎么能行？弟子，只学几年就给赶下山，门派荣辱与之无关？和李青衣并称“二李”的李茂就曾笑骂李青衣这种玩法是“胡闹”。

然而和李青衣其他看似荒唐的决定一样，时间证明了这些门规有它的独到之处。

这几十年的江湖纷争，各大门派之间勾心斗角，唯独有青衣门始终置身事外，各大门派可以从青衣门中获得高质量的有生力量，因此竭力与青衣门搞好关系。目前江湖上，除了慈恩寺和再祖李青衣因个人原因有些恩怨，其他门派都是愿意示好的。

至于德行问题，各大门派由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干的坏事还少么？

眼前童家大宅，不似其他宅院以石狮子镇门，而是放着两大筐子风干的橘子，颇有一番风味。不过林树却没注意到这些，先于门房招呼，一溜烟滑到院中东张西望。每年门中最好吃的橘子酱就是从这送到浮山上来的，不赶紧找主人家要两罐，谁还管那些摆设！

童家家主，正由一名年轻侍者伺候，在院中一棵桂树下靠着藤椅休息，冷不丁见一个青色影子闪了进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张不熟悉的年轻面孔，也好奇的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今年五十五岁的童照武，矮矮胖胖，乍看上去，似一位正值壮年的富家翁。习武之人，即使初窥门径，只要进入见气境，衰老速度和普通人便不再同步，而是受心境与境界影响。有一句北方武林中流传很广的俗语，“兄弟垂髫出门去，白发童颜两道人”，入了武道，人生轨迹便大有不同了。

正在童照武和林树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大马老师一行人也跟着仆僮进了院子。

童照武，胖胖的脸上便堆起了笑容，连忙起身欢迎道：“大马哥，余师弟，我正估摸你们应该是这一两天到呢，这就来了。”

大马老师并未开口，只嗓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端了个老师架子。早年大马老师的性子，还留着当年江上讨生活时的粗犷，童照武这一批学生，暗地里称其为马面，其凶悍可见一斑。

大师兄则是开门见山，拱手道：“童师兄，好久不见，这一见又是要麻烦你了。”说罢，眼神在童照武身旁的侍者身上略过。

童照武在商场多年，何等聪明，当即笑道：“无妨，余师弟，这小子是我半年前在楚州西边办事时遇到的，苗子不错，今日见面，我正有意求你把他带上浮山，收做弟子。”

大师兄听言，点头示意，道：“为青衣门留意青年才俊，师兄有心了。”随即，从大马老师手中取过一个包袱，铺开在一旁的石桌上，层层打开，露出其中一个物件来。

那物件椭圆形状，长八尺，两头略小，有些想蛋。但材质非金非玉，像某种石头，似乎透出一股凉气。

大师兄小心翼翼拿起这块“石头”，对童照武说：“便是此物，只需童师兄交由商队，下次往北方走的时候带去，自有人接头。”

童照武连连点头，示意侍者把这物件收好，拿去内堂，随口问道：“余师弟，从楚州到北疆，路途非小，这物件，莫非是与昆仑派要结盟的什么信物？”

大师兄笑道：“这倒不会，青衣门自成立以来，从未与其他门派有过结盟。至于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估计只有师傅本人才清楚了。”

童照武也点点头，似乎对林三这种不明不白的古怪举动也是很习惯。要说李青衣三个徒弟中，武功最高的，可能是中州青衣门的掌门范士恒，不过要论行事风格，这个带艺拜师的林三，反而是最接近乃师之风的了。

随后大家坐在院中，吃着糕点，聊了起来。林树却不安生，在院中东看看，西看看，见里院中的八棵树，看似随意栽种，但是又暗合阵法，虽然林树对于布阵一流没有什么研究，但不妨碍他津津有味地观察。

钟太乙吃着糕点，心不在焉地望向内堂。既然童师兄要推荐侍者，那么待会由自己来检验一下这个即将入门的师弟根骨如何，应该也不为过吧。

半晌，年轻侍者从内堂里回到院中，脸色铁青。太乙正想和这个侍者搭话，却听得他自己先开口了，声音却不像他的相貌这般年轻！

“昆仑石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