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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竹坞纸家

第45章 鹅黄绢

寥寥五字, 有人的苦肉计夭折于此。

像是一只偷食的猫被另一只猫拍了拍肩膀,霍沉僵硬收回试探中的腿,转眼瞧去。

另一只猫侧着身,拖着两根绿油油的竹, 满是不解地歪头瞧他。

他轻咳声, 面不改色地背过双手。

两人再一次四目相对, 令约不听他答话, 递台阶的事儿暂且搁下, 只听山上的竹跑得愈发有劲儿, 腾腾腾地蹿至霍沉身后。

“嘶——”

与苦肉计擦肩而过的人忽然皱眉吸口凉气, 右手蓦然收回胸襟前。

竟让飞石擦出了血。

令约顿了顿, 随即出声: “伤着了?”

霍沉本凝神盯着无名指指腹上的血珠, 闻言, 忽觉有点正中下怀的意思,故而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嗯。”

应承罢, 左手覆上右手,看似护着伤口, 实则半遮半掩地捏了捏指腹。

血珠接着向外涌冒, 原本只米粒大小,经他一捏,眼下已有石榴粒那般大,极为安稳地附在他指尖。

想来耍把戏的也不及他本事高,一颗圆滚滚的血珠子,直撑到令约走来他身前也未滚下。

令约瞅那血珠儿两眼,蹙了眉:“帕子呢?”

声音轻轻的,虽未正眼瞧他,却带着关切, 霍沉松了口气。

“左边袖中。”

他单答不动,依旧僵着右手。

虽只是道利石划破的口子,但到底是位锦衣玉食的少爷,这时恐怕正等着人替他处理……

令约想着抬眼,见他果真眼皮子都无意动上一动,无奈之下伸手朝他袖中去——不过半道醒悟过来,手一顿,尴尬收回。

怎么忽然呆了,竟打算伸进他兜里?

她腹诽句,堪堪收回的手又蜷缩起来。

正当这时,山上又一声吆喝传来,她垂下头,从怀中取出方手帕递出:“今儿刚换的,如若不嫌便先擦擦,我找人拿伤药去。”

开山时候拿刀动斧,难免有人受伤,揣伤药来山上的不少,她这般说罢,霍沉还有几分痴相,怔怔接过那方鹅黄绢子。

手绢素净,仅绣有几朵梅花,霍沉指尖一软,眼前人已带过一阵清香走开,他略想了想那香气,将手帕支去鼻底。

刚换上的手帕带着股淡淡的皂荚味,除此外似乎还嗅到股橘橙清香,正是她走近时传来的气味。

世人沐浴多用澡豆,濯发也是木槿叶与皂荚当道,怎么她还添了橘皮?

——霍某人暂未想去手膏面脂身上,一边嗅着手帕思量,一边浑不在意地甩了甩右手,血珠儿轻盈脱离指尖,渗进泥地里。

“唉哟,公子当心!”

山上传来人声,想来正是先前吆喝放竹的人,这会子又撵着几根光溜溜的竹下山来。

霍沉往前迈一步,再才看去山上。

乡下雇来的斫竹工不认得他,只凭衣着打扮叫他声公子,此时下山来了他跟前,少不了说道他几句:“公子哥儿怎这时节跑来山上,近日斫竹,上山需小心为上,仔细山上放竹冲撞了您……”

前两句还称得上是温和体贴,再往后便是说些教他支起耳朵走高处的话,末了不忘警醒他:“上一个开山时节乱走被竹撞的,已在病床上静养好些年了,你可当心点。”

霍沉:“……”

直到竹身下滑的声音消失,那斫竹工才告辞跑下山,背影矫捷。

霍沉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无名指指尖上的血口子,血仍未凝止,细而慢地向外蔓延,先前不察,倒没想到区区一颗飞石能划出这般深的口子。

不过,比伤了腿来得合算,他可不想躺几年。

思量之际,余光瞥见一道纤影,他想也不想地将手帕藏进怀中,转身等人来。

令约手中握着个白瓷小罐儿,刚一走近,霍沉便乖觉摊出右手,他人生得高大,指骨也极为修长,偏偏做的事像个小孩儿。

她睨他一眼,心想还真是少爷性情,这是拿她作丫鬟了么?原是要将药交给他自个儿撒的,可这举动,分明是等着她来。

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敛眸拔开瓶塞。

指尖上血迹半干,伤口四周留下圈血印,令约眨了眨眼,手上动作停滞。

血迹铺开圆圆的一圈,一点不乱,可不像是手帕挨过的样子,难道他真嫌弃她没用么?

“手帕呢?”她低头撇嘴,状若无意地问起。

霍沉一听,左手立时抬高,在胸襟前停顿会儿才摸出怀中绣帕。

手帕依旧折得方正,嫩黄嫩黄的捏在他手里,令约看着居然有些别扭,伸手收回。

霍沉颇为不舍地将手帕交还给她,心下不停后悔适才没让它沾上血——若是沾上血,只是污了手帕一角罢了,想留下它不乏借口,可现在原封不动,没理由不还。

为此,他走了会儿神,伤药撒到伤口上也没顾着疼,直到……贺姑娘将手绢绑在他手上。

霍沉默了默声:“……”

毫不意外的粗犷绑法,除了拇指幸免于难,其余四指被她一并绑起,无名指处渗出点点鲜红,正好染在梅花旁,他这才发觉撒上药粉后伤口略为刺痛。

而包扎者本尊,嗯……对着绑法奇怪的手,也在心底沉寂良晌,最终放弃胡诌,选择转过话题:“过会子下山洗洗伤口,今明两日若是进城,便找大夫瞧瞧。”

终归是位娇气公子,多讲究讲究也无妨。

霍沉自然不知贺姑娘如何替他讲究,只就事论事耿直答她:“区区小伤,恐怕大夫也不医。”

令约:“……”

她静下来看他眼,抿了抿唇,后问:“那日我听付公子说,你要去姑苏就医?”

此话一出,霍沉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与付云扬说上话,之后才是难为情,偏转过头,耳廓红得堪比秋枫。

“是我弄错,本无大碍。”

“喔。”令约没多想,一阵缄默后,食指指尖轻轻挠了挠拇指指腹,还他八个字,“既然无事,我便忙去。”

说完顿上会儿,实在没等到霍沉反应才慢吞吞转身。

人都寻来山上,又怎会“无事”,就算“无事”,话总是有的……可她将台阶摆去他眼前也没等到话,也罢也罢。

这下她倒回想起之前赌的誓,如今正是繁忙时候,可没闲暇功夫琢磨他。

斫倒在地的竹良久静躺,她走将去,剔好一旁两根细竹,截成合适长短,打桠之前,最后偏头望上眼。

霍沉站在那里,鹅黄方帕系在手上,远看像是捧了抔蜜,不走近也不走开,又像只呆头鹅。

令约:“……”

相隔甚远,知晓他听不着,也瞧不清,少女放心大胆地哼了声气,回身抡竹打桠。

打桠耗力,动作之大,搁在男人身上都极易落得粗鲁,她却打出股不一般的呆劲儿来——不比平日里行事轻盈,这时的少女专注于打桠,左右手轮流落下,细细密密地敲打去竹枝上,莫名显露出几分呆。

连她眼里的呆头鹅都看弯了眼。

依她的说法,她这会儿没甚么闲功夫搭理他,自然也没瞧见,可惜嘛……不多时她就出面驳了自个儿的颜面。

堪堪打下两三截红桠人便停下,心痒痒地偏过头,冠冕堂皇道:“若没甚么事,便先下山罢,山上放竹仔细再伤着。”

此话在理,寻常时候听是再周全不过的,奈何她心底弯弯绕绕别有用心,打的是赶鸭子上架的主意——

要么有话直说,要么就离了这儿,省得她分心。

霍沉一听,眼底原有的笑意乍地熄灭,委屈皱了眉头。

事情么,的确是有,但他千斟万酌也不知如何解释出口,索性又成了个哑巴,没承想,她要撵他走。

“嗯。”他闷声应下,并不走身后宽道,而是就着山势径直往下。

路较宽道陡些,没走几步就听令约那头接着打起竹桠,一声声盖过他脚下踩出的声响,他蓦然驻足,转身对着少女。

“贺姑娘。”

他从侧后方唤她,嗓音干脆有力,反盖过打桠声,打桠人亦蓦地停手,轻飘飘地予以回应:“嗯?”

“在下……”说着憋上会儿,半晌后利利索索搬出许多搪塞话,“秋娘教在下问问姑娘,樱桃煎口味如何?如若喜欢,改日买了樱桃再做些送与你。若是不喜,便单送些樱桃来,只樱桃未经处理,内里恐怕有虫,吃前还需水浸上会儿,也不及樱桃煎甜浄……依你所见,是樱桃好还是樱桃煎好?”

“……”

除与人谈正事外,令约还从未听他说过这许多,但这就是他要说的话么?

令约怀疑之余合理暗诽句,然后才道:“怎好次次承情,改日应是我回礼才对,再说,秋娘手艺极佳,哪有不喜之理?”

至于樱桃与樱桃煎,本是同根生,就不能同等喜欢么?

她认认真真答完他,霍沉颔了颔首:“喜欢便好……”

末后顿上片刻,有了此前那番废话铺垫,很快便提足气,沉声道:“还有一事。”

“嗯。”

“前些日子霍某多有失礼,几次得罪姑娘,还请姑娘见谅。”他郑重其事,态度尤为虔诚,“也请贺姑娘相信,霍某绝非有意为之,实是愚笨不堪庸人自扰所致,至于究竟是何缘故……他日若得合适时机,必定如实相告。”

合适时机?

几个字在令约脑袋里茫然盘旋几下。

“什么叫合适时机?”

好容易出口的道歉话,她果然只听了最后一句去,霍沉对此并不意外,但多少苦恼。

令约像是一下子觉察出他的苦恼,轻咳下,莫名起来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我信你。”

他骂自个儿愚笨,她当然相信。更何况,她本就不觉得他是故意为之。

想着,她颊边又带出一抹笑。

霍沉只知其面,不知其心,见此情景微微怔愣,耳廓再度攀上绯红,缠着鹅黄方帕的手无意识抵去唇边。

“既然姑娘相信于我,我便往后再说。”

“……”

到这时,令约已没了心思去听他说了甚么,只沉默着睁圆杏眼,朝那张鹅黄绢子瞪去。

她一针一针绣好的手帕,不仅系去他手上,此时更是碰去他唇上。

此事不堪细想,她就此偃旗息鼓,心虚瞥过眼,妥协般说道:“那你就自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