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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同窗理云鬓

“谁说不是呢?”裴舜钦洗完澡,穿着外衣绕过屏风继续说道:“那小子倔脾气犯了,咬定了说自己没钱。牢头吓他,说他不赔,就发他贱籍给昨夜那人为奴,他便写了张条子托人送来叫我们去救他。”

乔景先还把这事儿当成了一桩乐子,可听到此处她已是半点都笑不出来了。

这地方实在是无法无天。

“后来呢?”她问。

后来便是裴舜钦和宋衍去了牢房,裴舜钦劝陆可明要么忍一时拿银子摆平,要么就告知官府他的身份,没必要硬顶着和人杠上,陆可明却倔脾气犯了,端的不肯低头,就要看他们能胡作非为到什么地步。

话到此处,乔景就已大概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他就挨打了?”

裴舜钦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打了多少?”

裴舜钦伸手比个十,叹口气压低声音道:“本来是十五杖,后来还是我一两银子一杖,给他减了五杖,另外给他赔了七十两。”

乔景听得真是要气死了。

那一两银子换一杖,想来是那牢头看裴舜钦衣着富贵出手阔绰,给自己捞的好处。

“这儿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她义愤填膺地握拳捶了下桌面,皱眉问裴舜钦道:“你又不差那几十两银子,干嘛不干脆保他出来算了。还要他受这皮肉之苦。”

裴舜钦一摊手,“是宋衍的意思。”

“宋衍说他平日惹是生非惯了,这次能栽个跟头也算是个好事。十杖,打不死人,又够痛得给他一个教训。”

乔景有几分不解,“什么教训?”

“就是想让他看清些,他要是不是抚远侯之子,在这世上会如何。”

裴舜钦悠悠说罢,想到了离家之前父亲骂过自己的话。裴由简说的不错,他脱去衣裳,隐去姓名,这世上不会有谁再高看他一眼。

没有裴家,他什么都不是。

乔景不能苟同地摇了摇头,“就算他只是一介平民,也不至如此。”

裴舜钦收回思绪,默了一瞬,自嘲笑道:“你还别说,拿银子出去的时候还真有点儿憋气。”

乔景听着也短短地笑了。

两人交换过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陷入了沉默。

大齐若是处处如此,只怕已然病入膏肓。

不管是裴舜钦还是乔景,都没遇过这种事情。

因为没有人敢对他们这般明显粗劣的不公道。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他们这种让人望而生畏的身份,如果只有靠着权势才能求得公道,那公道就早不能称之为公道了。

古往今来,圣贤能人都在希求人人可得公道,并为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但实现此理想难如登天,毁灭之却易如反掌。

无法理,无明辨,无尺衡,结果只会是人人互相倾轧,拼命让自己成为不被欺负的那一部分。而随着私心而生的争斗、诡谋、野心,会将所有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乔景缓缓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很软弱,因为她在气头上想的是等她回京后一定要将这儿的乱相告诉爷爷,让爷爷派人到这儿来整治。

但是她刚刚想到,不管是岑寂还是宋衍都不会像她这样想,他们肯定想的是如果可以,我要来亲手结束这儿的黑暗。

哪个读书人不会这样想呢?

读书明理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为万世开太平吗?

乔景在羞愧中感到了一丝难过。

如果可以,她也想整肃清明,纵横捭阖。

可惜她不可以。

而且从古至今女子一直不可以。

一念及此,她觉得自己骤然堕入了一片更为浓重的黑暗。

“会好的。”

正迷茫间,裴舜钦握住了她的手。裴舜钦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她浅浅一笑,扣住了他的手指。

她轻声问:“会好的吗?”

“会。”裴舜钦看着她平和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四章

陆可明背上受了伤不好走动,几人只好陪着他在镇上耽搁了几日。好在此时功课松散,多放几天假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乔景自到书院后没下过几回山,这回时间宽松余裕,她便和裴舜钦逛遍了太平镇。陆可明年轻力壮,七八日后就差不多恢复如初。这日大家约好明日一早就回书院,乔景不舍山下的热闹,夜里与裴舜钦在瓦子里一直玩到了时近三更。

年节已过,天气还是冷得很,裴舜钦和乔景沿着冷清的长街并肩往客栈的方向走,呼吸间带出阵阵白雾。

甫从瓦子那热闹以极的地方出来,裴舜钦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之前的笙歌笑闹,乔景一路兴致勃勃地把玩着今夜在街上买的昆仑奴面具,显然是还没收心。

这夜月影黯淡,灰白的月影像是给一切物什都裹上了层冷暗的霜。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纵是有人行走,也大多是揣着袖子缩成一团匆匆往家的方向赶。

乔景玩得投入,步子于是迈得慢了不少,远处遥遥传来子夜的梆子声,裴舜钦觉得在外耽搁到太晚了,便催促乔景快些走。

乔景似是没听到一般,将面具往脸上一比划,忽然凑到裴舜钦面前,摇头晃脑地问道:“吓人吗?”

“还好吧。”

乔景笑嘻嘻的声音在面具下有几分发闷,裴舜钦无奈笑着给她摘下了面具。

乔景莞尔一笑,低头抚摸着面具上浓墨重彩的诡异图案自顾自说道:“显卿胆子小,等他回来我要吓他一跳。”

裴舜钦闹了一晚上,这时候已困得只想头挨着枕头睡觉,他不置可否,只是又催促道:“快些回去吧,明天还得起早上山。”

“哦。”乔景抬眸瞧了眼裴舜钦,意兴阑珊地答应着转过了身。

没走过几步,她看到路边有一家还未打烊的馄饨摊,腹中馋虫被摊子飘出的团团热气和咸鲜的味道勾动,便拉着裴舜钦的胳膊走不动道了。

“我饿了,吃点东西再回去吧。”她可怜兮兮地说。

现下已过了子时,耽搁这么一会儿,等回去洗漱完不知道就到了什么时候,裴舜钦急着回去,就劝乔景道:“房里有糕点,我们就回去吃点应付应付,好不好?”

不想他这话刚说出口,乔景就变了脸色将他的手一把甩开。

“那你就自己回去。”

乔景板起了一张俏脸,裴舜钦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他搞不明白。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太晚了,都到午夜了!”

“那又如何?”乔景硬梆梆地反问一句,赌气地背过了身,一副根本不想再听他说话的架势。

裴舜钦的脑袋隐隐作痛。

他转到乔景跟前,见她垂着眼眸望着地上,神情里有几分委屈的意味,更觉头大。

“吃吃吃。”他赶紧举起双手投降。

裴舜钦以为自己退步了就万事大吉,却没想到乔景只是抬起头来不满地瞪着他,并没有要跟他和解的意思。

“不吃了。”

乔景冷声冷气地说着,绕过了裴舜钦径直往回走。

这样闹下去今晚还怎么睡得着?

裴舜钦在心里哀叹一声,马上追上去拦到乔景跟前,拉过她胳膊就往馄饨摊走。

“多大点事儿,还值得闹场别扭?”他无赖笑着,无视乔景的小小挣扎,硬把她拖进了馄饨摊。

乔景不打算给他面子,甩开他的手就想走,他忙一把把她摁在长凳上,向一旁在忙着的摊主喊道:“老板来两碗馄饨!”

“好咧!”长相憨实的老板马上中气十足地答应了。

既已如此,乔景只好乖乖坐着了。

老板手脚很麻利,不过片刻就端上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绿油油的葱花,红澄澄的虾米,咸香的紫菜,润白的骨头汤,还有隐隐可见里面肉馅的晶莹剔透的馄饨,一切足以叫人食指大动。

裴舜钦端起碗忍着烫喝了一小口带着胡椒味儿的面汤,舒服得一个激灵。

别说,客栈里那冷冰冰的糕点和这个还真不能比。

“爽快!”

裴舜钦放下碗向乔景感叹,乔景瞧着他这副傻样子,忍不住笑了一笑,拿起了搁在碗边的瓷勺。

她知道刚刚是自己任性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自做下决定后,那封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唤她回家的家书就成了柄悬在她头上的利剑。

在剑落下来之前,她想和裴舜钦一起度过的时间多一点,想要以后可以回忆的经历多一点,所以她这几天来像转了性一般,没事儿就拉着裴舜钦出去玩。

馄饨的热气氤氲得乔景眼热。

她悄悄将目光移到裴舜钦那边,裴舜钦大快朵颐地吃着馄饨,表情轻松愉快,能看出这一刻的时光让他很快乐。

乔景将一个馄饨送入口中,热烫的馄饨没有吹凉,她差点被烫得掉眼泪。

裴舜钦对她仍是一无所知,以前她会为他的这份一无所知感到郁闷和生气,现在她却对此有种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庆幸。

她宁愿他对此始终一无所知。

她不告而别之后,他把她当成一个生命里想起来会愤恨,会轻蔑的过客就很好。

“烫……”乔景小声说着,顺理成章地扯起袖子抹去了眼角的眼泪。

“又没人和你抢。”

裴舜钦如惯常般嘲笑她,她听着也不恼,只是也像一直以来那样好脾气地笑了笑。

两人吃完馄饨回到客栈,客栈里的人都已经歇息了,他们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裴舜钦摸黑走到桌前去点灯,才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就被乔景从背后抱住了。